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无力与悲悯 ——给《活动变人形》

王蒙1934年生,15岁发表作品,19岁献上《青春万岁》,50年代以《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震动文坛,一路青云直上,28岁的他正值血气方刚之年被划为右派,然后是17年的沉浮蜕变,《活动变人形》此刻横空出世,而曾经的那个翩翩少年,业已年过半百。《活动变人形》问世年份是1985年,在整个80年代文学思潮争鸣的大背景之下,它的到来貌似不温不火,但却在低沉苍凉的基调中,用悲剧主人公倪吾诚落寞人生为当时的中国灌了一壶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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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叹惜缄默之余,留下的更多的是一种思考,倪吾诚的一生,是一场悲壮但却极其复杂的悲剧。不禁要追问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动荡年代里,到底该如何安顿灵魂与内心?

倪吾诚,顾名思义,实乃“倪无成”。他出生于以黄土为背景,用贫苦作脚注的孟官屯。他有一个为变法而自缢身亡的祖父,一个疯癫的伯父,一个窝囊废一般的木讷父亲和精明强悍的母亲。在一个相对闭塞的环境和守旧的家庭中,出现倪吾诚这样一个“学贯中西”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与异数,作为一个十一岁就痛斥缠足陋习,十四岁到梨园观测星星而要砸祖宗牌坊的“逆子”,从上洋学堂并提出妻子需是“天足”且上过学堂的“闺秀”要求来看,倪吾诚显然是超越整个时代的。然而,古往今来,在社会变革的大潮中,知识分子是一批永远会先知先觉的人。因为他们接受过教育,有思想,有立场,便有了一般阶层所不具备的敏感度和洞察力。站在时代的路口,倪吾诚们发声了,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无尽的嘲讽、怀疑,甚至是“疯子”之类的谩骂。有人说,是啊,时代、社会,不都是这样进步的吗?只不过必须有人做探路者、垫脚石罢了。

于是,倪吾诚们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然而,面对倪吾诚,追查让他毁灭的刽子手,除去大时代环境之外,也许还有其矛盾复杂的人格性情。

他终其一生都走在了整个社会的前面。用鲁迅作品中经常塑造的一类人物概括即是“启蒙者——被启蒙者”,像极了《彷徨》里《长明灯》的那个“他”,“那盏灯必须熄灭”,理智的看,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和诉求,然而,这个用生命呼号呐喊的战士,最终的归宿却是一间挖不开窗子的小木屋。倪吾诚,亦用一生精力去呐喊,科学、民主、自由、平等、理性、卫生……《长明灯》中的“他”呼号着去灭灯,而倪吾诚则在用尽终生去点燃倪家、姜家乃至于北平与中国的希望之灯。然而,可悲的是,积贫积弱、裹足不前的家庭与社会业已习惯黑暗和微茫,倪吾诚手中有一根小小的火柴,他划了一辈子,那点磷怎么也对抗不了狂风大作的世界,于漫漫长夜而言,那束时隐时现的光毕竟太弱,而在他人眼里,沉睡着的夜真的很舒适,而光芒似乎太刺眼了。

正因为倪吾诚的清醒与觉悟,便更加深了他的痛苦和悲哀。静宜每日想方设法把饭做得难以下咽,全等着看他的痛苦神情,他教育倪萍,倪藻学喝茶,喝咖啡,去洗澡,挺胸走,告诉孩子注意吃相,看温度计,玩洋娃娃,告诉孩子像“人”一样去生活,然而却换来了孩子和妻子的嘲笑与合伙捉弄,静宜的一句“爸爸有神经病”便轻松简洁地解释了一切。偏偏他喝过咖啡,跳过舞,见过礼仪,吃过佳肴,这难道是一种罪过吗?想想史福岗的生活,再想想自己,他倪吾诚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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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倪吾诚频频受阻的情形,粗略看来应该有两个。一是姜家的静珍,静宜,姜赵氏对于人生的态度和对两个孩子的教育角度,另一方面则是四十年代的中国大环境所致。

首先看两个孩子的母亲姜静宜。她出身于一个封建气息浓厚的旧官僚家庭。她虽然上过学,又有“解放脚”,但从小到大受姜赵氏式“列祖列宗”之类的保守教育,她的脑海中俨然不会存在平等、自由、科学等字眼词汇。而且,作为陶村迁来北京的“市民”代表,她的心中一定存留两样东西:一是面对京城缺少底气的自卑,另外就是拜金和功利主义。她个人缺乏一种衣食无忧的安全感,因此会有一种意识:必须有充足的金钱才可以平稳地保障家庭生活的运行。倪吾诚有追求,有理想,并不错,但少了收入,一些只能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乌托邦式的海市蜃楼。倪吾诚奉为圭臬的是一种信仰,一份心态,而在静宜眼中,生活只是一个疑问句:“钱呢?”从观念深处,两人的巨大分歧本身就是一对永远不可调和扭转的矛盾。静宜在日常生活中也在为女儿、儿子心灵里种植下仇恨和偏见的种子。所以,倪吾诚对孩子自由平等的教育就成为一种徒劳的一厢情愿。

再看孩子们的“启蒙老师”姜静珍。无疑,她是本书中最为深刻与成功的女性形象。作为姜赵氏的大女儿,对她最显著概括便是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守寡,为恪守所谓的“一生贞洁” 守了一辈子的牌坊。可悲的是,丈夫周少华的死把她的灵魂也一同带走了。此后四十年,姜静珍活着,但她的精魂早已被掏空,一个空壳踽踽而行于迷茫世界中,她挣扎着,抗争着怀着怨恨过日子,每分每秒的行为仿佛都成为一个裂变生命体,以最决绝的方式,她和生活做无谓的搏斗。静宜每天早上的梳妆活动好像就是一场酷刑。倪藻口中的“大白脸”混杂着把自己的脸抹白,再洗回本色,看似徒劳无功,毫无意义的功课,但伴随的是饱含彻骨恐怖的自言自语式的咒骂。也许,这种“早课”更是一种仪式,伴随着她自虐式的冷笑与信徒一样的雷打不动,静珍埋藏了自己对未来,对生活的希望,亦埋藏了对文明哪怕一分一毫的赞成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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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静珍是不幸的。作为心中有那么多唱词古典诗词和典籍的有才性的女子,她并不是蒙昧的,错就错在封建伦理亲手把她的坟墓挖好了。她守节守寡成了本分,她人生中最大的乐趣竟在于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来为母亲、妹妹出谋划策,伺机对付眼里的“异类”倪吾诚。而当倪吾诚大病初愈与静宜的关系缓和后,静珍产生的则是这样的想法—“我今天做什么呢?”她漫无目的的怀着怨恨敌视着世界,无形间也感化了幼小的倪萍和倪藻,使得九岁的倪萍一直生活在恐惧和怀疑里,庸人自忧般心事重重,而倪吾诚的面前,竟有一个这样特殊的裂变的“对手”,显然,他定然会生出“读尽诗书也枉然”之感了。

就40年代中国大环境来讲,即便倪家姜家身处北平,但炮火连天的环境中,纵使倪吾诚留过洋,在那个水深火热的时代里,知识分子仍然是颇为清贫的。《伤逝》中涓生和子君为什么走向深渊?那句话点到了题:“唯其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倪吾诚的悲哀便在于他保证不了“生活着”这一大前提,所以才有和静宜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他的自由,平等式的设想在家里永远不可能实现。鲁迅不也提过吗“在生活困乏中,一面拉车,一面之乎者也,到底不大便当。” 或许倪吾诚相信列宁的承诺:“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但问题是,面包在哪呢?所以,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醒者,他的清醒和呼吁其实却侧面加速了他人生理想的幻灭。

不过,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把他的死亡归咎于时代和环境吗?虽然不能,做一个不成立的假设,如果倪吾诚变成赵尚同,也许,他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从一个文学上经常引述的角度,就是人性和伦理的关系问题。倪的选择和沉浮,或许就是人性和伦理的博弈与碰撞。

显而易见,倪吾诚纵然终生颠沛流离,孤单寂寞,但他乌托邦式的追求和理想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在“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束缚下踽踽而行,倪吾诚显然看到了要冲破牢笼的必然性。然而,懦弱而彷徨的他显然做不了“先行者”。

记得最清的就是解放后他对“黄金时代”的定义,最后联系到自己,竟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黄金时代还没开始呢”用现代人肤浅解释可直接定义为“拖延症”和“妄想狂”,说这话的他,业已年过花甲,每天脑海中有无数星星一样的杂感思绪,对社会和政治,他也是有想法的,但他一辈子乱不曾行动,一个没有行动力的“思想者”,哪怕用笔,用论文写出来啊,就这样一个最基本的揭示阐释现实的工作,他都不曾开展。你可是一个学者,一个留过洋的教授啊!

倪吾诚的最可悲之处便在于他对待社会,政治,生活的无立场。左倾?是,他去过解放区,且口头上支持马克思主义,右倾?也可。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面对“汉奸”“ 国际间谍”的罪名,他乖乖承认自己是“民族的败类”,运动结束,便把自己的经历类比成司马迁受辱之“宫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倪显然是可笑的。我不惮于把他称为“知识分子的异数”,因为作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文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掉的就是知识分子、文人的操守和气节,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都不变追求信仰的坚守,是知识分子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底线。而他倪吾诚又信仰过什么呢?让我定义他为无立场无思想的“风派人物”,我认为不妥。“风派”恪守的原则不是还有“个人利益”吗?而他这一生的随缘浮沉,左右摇摆,究竟是为了什么?显然,他并不是个极端利己主义者。

也许,倪吾诚的英勇与悲悯就在于他面临抉择而不会定夺,需要改变而未曾行动,拥有想法却缺乏条件,眼望社会的变更与沿革,却随风飘浮,无所适从。

我肯定他身上的人性光芒,在暮霭沉沉的家庭中,他是一个“异端”,但更像一个战士,用自由、平等、科学、礼仪等等的词汇与理念做匕首,纵然池水兴波的规律在迷茫沉沦的大环境下成了虚妄的假想。

我同情人性和伦理在这个条件下的不相融和对抗。与姜静宜离婚,伦理上大逆不道,但他与静宜的矛盾着实是不可调和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刻起,不幸和挣扎就开始与他们如影随形了。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内心也是焦灼的。他清醒地定性—我是静宜的刽子手。他也明白,自己对姜静宜的抛弃带给他妻子的会是毁灭性的灾难。但是,他又以高了若干个层次的角度认识到:“与其一刀杀死一个人,与其用自己下地狱的代价换取共同下地狱,不如干脆救下一个能救的人。” 如果死人一样活着,不如干脆死。但事实上是,倪吾诚做出的这一选择,会让自己时活在一种众矢之的非议中不能脱身,也让自己的人生永远氤氲黯淡与愧疚,更可悲的是,他认为这样做是拯救了静宜,但事实是,姜静宜的未来,亦会在无望,彷徨和无尽的束缚中惨淡流驶。总之,两人实际上都下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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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平等,自由,在静宜心中永远是美丽的泡泡,生于一个封建伦理浓厚的家庭中,她终其一生都挣脱不掉这紧紧的枷锁。启蒙?唤醒这个“铁屋中的人”?大半也不可能,她相信伦理至上,人性次之,因此,两人离婚的结局便是把她推向了更深的谷底。

但倘若两个人不离婚,就这样生活下去呢?其实,也是对双方的一种折磨,彼此仍不理解,生活充满乏味的“斗争”。人间生活也许是一间更大的地狱,徘徊于两间地狱里,何处是天堂?

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迷局。最可怕的莫过于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最悲哀的便在于无论走向何方,都逃不过一个谬误的悲剧结局。

然而,我欣慰于倪藻的视角和他的转变。“爸爸那时就提倡不要随地吐痰,在中国,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实现?”儿时把父亲那么多的教育,热忱和希望当笑柄的倪藻,终于在不惑之年意识到父亲的用心。所谓未来和希望,大半也不再是一种凌空蹈虚了吧?

面对倪吾诚,我忽然想到当年马相伯先生的自述—我只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倪吾诚用他的人生为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作了镜鉴,倘若当时的知识分子,“海归派”能够以最中庸平和的方式让西方文明浸润传统文化,倘若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能够守得住风骨,做得了选择,倘若他们身上具有的那份“精神贵族气”和“种族优劣感”再淡一点的话,那么至少在那个大环境里,是不是可以少出两个倪吾诚,多三个赵尚同呢?

中国知识分子,面对中西碰撞的文化,面对中国的时代变革,到底应该保持怎样的姿态?

倪吾诚用他的悲剧人生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蓦然感觉,这个问题在此刻,2017年的宏大时空中,同样值得追问。

倪吾诚的故事结束了,但“倪吾诚们”或许正涌动于街角和巷尾。故事在百年前,就有了个出其不意的开头,但似乎并没有结束。

这个故事,该怎样收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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