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
----------高君宇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石评梅
一、
结识评梅先生的文字,已有二十余年。
世上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才子佳人,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精彩篇章,只是不知为何,独独对于评梅先生还有她的文字,有着说不出道 不明的感觉,许是她的文辞绚丽多彩委婉细腻,情真意切淋漓尽致,许是她字里行间表现出的付诸于生命为之追求的一种浪漫和理想主义的完美人生境界,许是她才华与命运不匹配的悲壮,每每读来,都是犹爱犹怜犹悲叹。
不能不悲,这个天资聪颖多才多艺的奇女子,来去匆匆,在人世间仅仅停留了27年。生前,她亲手在爱人的墓碑上刻下碑文: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侯。
死亡对于这个充满痛苦、挣扎、哀愁与凄美的女子,应该算是一种解脱,但无论如何,这种结局还是未免有点凄绝与悲壮。
呜呼,逝者已远去,生者犹悲恸。
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相隔了半个世纪之多,倾慕其才情的后人,也只能通过她留下的文字走进她的生活,她的情感。
评梅先生十七岁离开家,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担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女子部学级主任,在爱好书画、音乐和体育之外,她更加酷爱文学,在她短暂的人生里,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而这些文学作品之中,尤以散文成就最大,篇篇文字,可以说都是她的情,她的泪,她的魂,感情细腻真挚,这也是她的作品能震撼人心,引起读者同情与强烈共鸣的原因吧。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了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散文《母亲》的开篇,一开头就写出离开故土后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愁楚,
这是她,也是所有漂泊在外的游子对母亲的思念,那份不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割不断深深挂念的亲情,在她笔下,字字撞击着读者的灵魂,让人忍不住黯然泪下。
在《寄海滨故人》中,她写道: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扎挣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展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人,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的挥洒,尽量的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这篇散文写于高君宇去世的第二年,其时她受到的心灵创伤还未平复,但是她却鼓励好友露莎,希望她能从悲痛中走出,超脱于外物。当她自己处于困惑、迷茫于痛苦中挣扎时,她也会倾诉于朋友,从友情里寻求帮助与慰藉:
晶清,在这样清静神秘的夜幕下,不禁又想到一切的回忆,心中的疑闷又一波一波汹涌起来。人生之网是这样的迷恋,终久是像在无限的时间中,向那修长的途程奔驰!这时风仍刮的可怕,火炉中的火焰也几乎要熄灭,望着这悠悠长夜,不禁想到渺茫的将来而流涕!我遂披衣起床,拧起那惨淡的灯光,写这封含有鬼气的信给你。
卢隐,我满贮着一腔有情的热血,我是愿意把冷酷无情的世界,浸在我热血中;知道终于无力时,才抱着这怆痛之心归来,经过几次后,不仅不能温暖了世界,连自己也冷凝了。我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我更讪笑人们口头笔尖那些诱人昏醉的麻剂。我都见过了,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同命;怀疑的结果,我觉得这一套都是骗,自然不仅别人连自己的灵魂也在内。宇宙一大骗局。或者也许是为了骗吧。
在评梅先生有限的作品及文献资料里,可以看出她短暂的一生并不乏情爱,亲情,友情,还有爱情,她也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亲情友情这些情感支柱给予她的鼓励与支持,但是这些作品散发出的温情总是伴随着一种更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感伤、忧郁与悲剧感。
是个性气质使然,是时代所就,还是生为女性命中注定的无法逃离?!
三、
世间男女追情逐爱,大多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执子之手,与之携老。
惟有评梅先生,在她有限的生命与爱情里,无可奈何许下心愿:生前未能相依共生,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民国逢乱世,乱世多佳人,佳人多摧磨,与评梅先生同时代的张爱玲、萧红、庐隐,论才情,都是屈指可数,但四人的感情生活,结局都令人唏嘘。
天妒红颜啊!
评梅先生一生两次被热烈追求,她的初恋吴天放,用现在的词来形容,就是人渣。人渣自古有之,没有最渣,只有更渣。
评梅的父亲中年得女,视她如掌上明珠,因不放心她一人在北京求学,特别托付北京大学的同乡学生吴天放来照顾她,而不曾想到这一好心之举却是引狼入室,几乎断送了爱女的生命。
吴天放生性风流,对评梅一见钟情,想尽法子投其所好,讨其欢心。谓所日久生情,单纯的评梅渐渐爱上了他,与他相恋。然而,才感受到初恋的甜蜜与快乐,评梅就发现吴天放原来已有妻有子,曾经的山盟海誓不过是他追求她的手段而已,都是骗人的。生性孤傲的评梅,悲愤之下要回往日的情书,决意跟吴天放一刀两断。而人渣吴如何肯放过她,他用尽威胁、恐吓、哀求,评梅只得发誓永生不婚不恋。
这段不堪回首的初恋让评梅倍感屈辱,从此把情感尘封。
“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君宇/十月二十四日采自西山碧云寺”
在高君宇向她吐露深藏已久的爱意时,她痛苦不已,狠心拒绝,于君宇寄来的红叶背面写下”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片鲜红的叶儿“。
她不是不爱,而是在受到爱情的伤害后,不敢面对,不敢相信,只能逃避。
君宇对评梅的爱是热烈而坚定的,他写道:你的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 他努力解除了父亲为他安排的婚姻,固执地等待,等待时光抚平评梅心中的伤。
这个坚强的大男人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意与柔情:我只要从繁忙的政务中走出来,就会想起你,想的很累,很苦。他对评梅说:我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有你,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连将我的灵魂都是你永禁的俘虏。一个世界是没有你的,我只是历史使命的一个走卒。
即便如此,倔强的评梅还是固执地拒绝了他的追求,她知道自己爱他,但依旧走不出初恋失败的阴影。
1924年9月,高君宇在完成革命任务中九死一生,仍记得评梅的生日。他买了两枚象牙戒指,一只自戴,一只寄给石评梅:“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吧。我尊重你的意愿,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洁白坚固,纪念我们的冰雪友情吧……”结合无望后,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做她永远的知己。他亦知道,自己内心里的爱之火焰从没有熄灭过。
次年3月,高君宇因病在京住院,评梅前往照料,每每想想他对自己的一番深情,略有心动,便安慰他说,等他病好了,也许两人有机会在一起。
但突然而至的一封信又揭开了旧时的伤疤,刺痛了评梅的心,对,就是那个挨千刀的人渣吴天放的信。
评梅又反悔了与君宇的约定:
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是为了爱独身的,那你也为了爱独身。
评梅的一番话,让病床上的君宇最后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但他还是顺从了评梅的意思:
‘珠,放心。我愿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地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只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
这一番对白后,君宇病情恶化,很快撒手人间。
君宇的离去,惊醒了评梅,也击垮了评梅。她意识到自己的独身主义铸成了大错,失去了一颗珍贵的心,错过了一个真正爱自己而自己也深爱的人,她痛恨自己的自私与懦弱,悲痛的多次昏厥过去。可是,她再也没机会当面向他表白。
如果说君宇在世,评梅对生活对爱还有犹豫与期待,那么君宇离去后,她就完全生活在绝望之中了。她说:
“你慢点走,等我来找你。”
陶然亭畔,水光潋滟,绿树相映。曾经,他们在这里并肩漫步,如今,她亲手把他葬在这里,连同她的一帧照片,连同她全部的感情和希望。
她拒绝了其他人的追求,游离在他的墓前,陪伴他,向他忏悔,向他吐露相思。她一直戴着象牙戒指,一面整理并出版他的遗稿,一面把对他的爱和悔诉诸笔端,一遍遍地喊出“我的爱”。
3年后的9月30日,因长期的过度悲伤所致疾病,年仅26岁的评梅选择和高君宇在同一医院、同一个病室,甚至几乎是同一个时刻离开人间。她的枕头下有本日记,日记的扉页上用毛笔写了两行字: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日记里还夹着他的遗像和他第一次表白的红叶。
一位如歌如诗的曼妙女子,就这样过早地凋零。
高石之恋,在陶然亭畔得以永恒,那一场不动声色的往日情事痛了多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