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远行时,外婆还是个三十岁的青春少妇。待到他们在天上再团圆时,已经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光阴。
无人可知他无端身陷囹圄,暗夜中经历了怎样的威压逼迫与苦痛挣扎,令他能舍弃这一切,毅然离开这浊世。而身后留下的,除了娇妻,更有膝下三个稚龄子女:家慈时年五岁,两个舅舅,最小的才三岁。
那是一九五二年,风雷在天边刚刚响起,人心的险恶和败坏才露出狰狞的獠牙。在其后的二十五年间,在这片大地上,毁家灭身的浩劫一次又一次降临,万千家庭破碎,覆巢之下已无完卵,许多人,他们平凡一生之中,从未经历过这等决绝无情的劫难,情义相连的社会关系被无情斩断,夫妻,同僚,师生,这些支撑一个人在这个传统儒家社会上存在的支柱被一一斩断。人如沧海孤舟,如苦海一叶,无依无靠,羞愤无助,生无可恋,很多人一念之差,做了和外公同样的选择,傅雷夫妇,老舍,王国维……历史,只不过几行黑白字即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然那背后万千人的血泪斑斑之痛,磬南山之竹,可书尽否?
外公非富非贵,也不曾文以犯禁,他只是一个安守本份的内向小职员,是那个由英国人赫德一手打造,从满清到民国,被全世界公认为“无处不贪腐之旧中国,最清廉衙门是中国海关”的普通职员而已。
他出身平民家庭,刻苦读书,从教会学校格致中学毕业,能读英文原版《双城记》,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靠自己的能力考入当时的海关。一个本份的普通职员,在那个荒谬的年代却无容身之地。他虽解脱了,不必再面对煎熬,身后却留下娇妻稚子和漫长的艰苦岁月。但谁可忍心指责他自私?生命有时强大得可怕,有时也脆弱得可叹。
外公走后,生前单位亦无抚恤。生计无着的外婆只得带了三个孩子回福州的娘家跻身。太外婆务农,舅公是小职员,舅奶奶没有工作,表舅表姨相继出生,然十几口人如一巢燕子,栖身小小的泥巢,有粥食粥,共渡时艰。在那个远去的时代,血脉相连的亲情,支持起最后的天空,也是最后的港湾。
外表柔弱的外婆从此没有再嫁,靠纺纱织布养大三个子女。这样用尽全力,伊依然无法护得所有的子女周全,自幼体弱的小舅舅在十四岁那年,也因贫病去陪伴外公了……
再后来,筚路蓝缕子女成家立业,伊做了外婆,也做了奶奶,此亦是旧时代万千坚韧劳苦的中国妇女,操持一世,一生所得至高的奖章。伊亦对过去的艰辛从不提及,鬓发如霜,只是和善,如一件古物,岁月的包浆打磨得温润如玉。
闭上眼睛,去外婆家的画面,如水墨般展开……走过一领古老的石桥,摸摸桥上残破的石狮子和莲花,再小心翼翼地探头下去,看看桥下碧沉沉的流水。然后蹦蹦跳跳走过一个又一个香烟缭绕的神仙庙。青石板巷子尽头,一排乌黑屋檐下,便是伊的木头门。
外婆,是嘴里慢慢化开的糖果,是午睡枕边的茉莉花香,是正月十五拎着的兔子灯,是端午软糯的粽子、衣襟上的香囊,是花露水味的手帕里掏出的五角钱,是夏天打扇子的手,是冬天被子里的铜汤婆子;是饥饿的年代,牵我的手,走过田野小路,乡下墟场的那碗肉片汤。是安定,是无忧,是依靠,是只有给予,永远无求,是妈妈的妈妈,是所有孩子爱的源头,是保护以外的保护。她苍老瘦小,好似一阵风都可推倒,却安定如山。有她在纵然岁月如琢如磨,我年少不顾亦不惧。
伊曾和我有过一次壮举:伊每月多买一张两元钱的储蓄贴花,然后积满一年,加上利息就有一笔完整的钱,算是我的储蓄。少年的我,亦兴致勃勃,每月到时候就催伊去买贴花,然后郑重其事地贴起来,一月一月,如乡下人养年猪一般郑重其事,满怀希望。
伊偶尔也会破费一下,比如去乡下吃酒席或过年前,必是要去烫了一头老年卷。然却被我笑:外婆,汝的头像棵包菜。
遇到打牌耍赖的老太婆,伊也会生气好几日,因为被赖了钱。
伊还是吃不惯鱼肉,早餐常以一粒咸橄榄佐餐。家慈给伊买的营养品,如不及时检查,定存放到过期。若要扔掉则气得跳脚,说我们败家。
伊会做好吃的油酥肉松,可是后来亦痛心疾首,怎么会糊涂到把抹布煮到锅里去。我们一日一日长大,伊一日一日老去,看电视时也会睡着,口水滴到衣襟。
伊去和外公,小舅舅团圆的时候,我正在见习,待赶回来时已是天人永诀。
伊终未等到外孙挣钱给伊买贴花的那天……
许多年以后,读到王国维的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关于人生的苦痛别离,才得稍稍释然。
花辞树,归尘土,辞了此处归彼处,彼处生来归此处。
远行的亲人,会在下一个路口等你,如这一生的圆观,化做三生以后骑牛吹笛的牧童,在那三生石边相候。此身虽异,论性长存。遥遥前世的亲人,因缘未尽,恩义未了,不舍你面对人生的苦,终于等到今世化作苍天的树荫,为你遮风挡雨。
然而这一生的缘起,如花叶相亲;这一生的缘尽,如花叶离枝。夏花秋叶,无离亦无归,无去亦无回。
天道无常亦有情,于廿四节气中安排下寒食清明,用这垂柳依依,陌上轻烟,提醒我们逝者已远行,此生的苦累,已经尽数放下,就此解脱。别后再见时,又是一片新的天地,如大地春回,树木返青。后人追忆有时,悲伤有时,但是远行的先人更希望看着你们踏着新生的青草,怒放的野花,折柳而归,笑语灯前。不必回首,更不必挂牵。花落花开,月盈月亏,此是天心,亦是人意。前人种树,便是为了后人乘凉。
爱不是泣别,是笑归。
是日,气清景明,曰清明。
补后记:今年小雪过后,陪妈妈去了一次温州,这是伊五岁以后离开温州,六十六年后第一次回来。这个愿望埋在她心里,因为各种的原因迟迟没有实现。随着年龄日增,行动渐缓,她说再不去恐此生就不能成行了。于是我们决定即刻起行,踏上温州的土地。
时隔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旧居已经荡然无存,只剩地名路牌。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我上穷碧落终于找到外公工作过和含冤去世的瓯海关旧址。
是日,原本应该是晴天的温州下起雨来……
悲伤的故事到这里终于结束,王家亦从此与此城做了一个了断,从此再无瓜葛。
(1876年依照《烟台条约》成立的瓯海关)
(瓯海关大楼,1874年原建筑加盖两层,现地址望江东路50号。外公在此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