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岁那年,我经历了一场想起来都牙酸的劫难。真的是令人牙酸,左边的后槽牙摇摇欲坠一两周就是掉不了,搅得我吃不好睡不香。老爸老妈齐上阵,但这颗牙牙根太深,他们稍微一用力我就疼得大叫。眼看着我都抓狂啃门框了,金瓜婆婆闪亮登场。
金瓜婆婆当然不叫金瓜,但她姓什么我并不清楚,因为她送了我一个金瓜,我以后都在心里叫她金瓜婆婆。她跟我家住在一条街道上,儿子是我爸的好友,搬到了县城做生意,家里就她一个人,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金瓜婆婆有着一个大嗓门,每天跟一伙老太太在街道扯着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个麻烦的老太太。
金瓜婆婆当然不是自告奋勇来给我拔牙的,我们家有压面机,她时不时来借用一下,那次刚好看到了我的晦气样子,一问之下就好奇地要看看什么牙这么坚挺。我翻着白牙张开了嘴,有种动物园河马张开大嘴被人参观的羞耻感。然而下一秒我就不翻白眼了,牙根一抽,嘴里就感觉有东西冒出来了。
跑出院子,在花丛里吐了口唾沫,血淋淋的。回头一看,金瓜婆婆正拿着一颗牙啧啧称奇,
“牙根这么长,怪不得掉不了。”我妈在旁边崇拜地看着金瓜婆婆,然后一脸嫌弃地对我说:“牙掉了,下面就别叫唤了!”
我有点懵逼,难道我该感谢这个可恶的老太婆?
二.
金瓜婆婆有一个孙子,儿子儿媳太忙顾不上,就送到了老家上小学。于是每天下午饭点,街道上就会传来金瓜婆婆叫孙子吃饭的声音。她的孙子是我迄今见过最顽皮的孩子,实在不算讨人喜欢,但金瓜婆婆把他当成了宝,这让她的孙子变得更加无法无天,谁都敢惹上一惹。
我上了初中,周内早出晚归,周末忙着写做不完的卷子,一个月也见不到金瓜婆婆一面,见面了也只是礼貌地叫声“婆婆”。我长大了一些,走出了小村子,开始为前程努力。而金瓜婆婆依然生活在街道里,守着她的孙子。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只是物理距离近而已,但她的宝贝孙子强行跟我有了交集。
捂着脑门揉了揉,手掌上的血迹让我有点失去理智,眼睛下意识的开始在地上寻找合适的工具。我准备揍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
好不容易做完一套卷子,老妈叫我去村头买包盐,出门没几步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石头就飞到了我的头上。罪魁祸首——金瓜婆婆的孙子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他孩子已经跑开了。看着眼前脏不兮兮的瘦小男孩,我没有捡起那块板砖,准备直接给他一脚,然而老妈急切的声音阻止了我,“王骏!”
我回头一看,我妈和金瓜婆婆已经赶了过来。金瓜婆婆先是一脚踢的孙子打了一个趔趄,然后跟我妈扒开我的手研究我的脑门。我妈明显长出一口气,“木事木事,一点小口子。娘娘,你别打娃了,碎娃娃不知道啥,长大就好咧。”
金瓜婆婆瘦弱干燥的手掌依然按着我的脑门,说话的声音比往日小了很多,
“珺珺,你去踢那坏东西几脚,婆婆带你去上点药。”
我看着低声下气陪着笑,教训着孙子,再也没有往日街头“指点江山”风采的金瓜婆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颗牙。那颗牙是下牙,我把它扔到了屋顶上,但前年家里刚拆了老屋盖了新房,牙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
“木事,算咧。”刚才的怒火突然就没了,我用卫生纸捂着脑门往家里走去。
没心情买盐了,中午做点不用盐的饭吧,我心里想着。老妈在劝阻金瓜婆婆收拾已经哇哇大哭的熊孩子,估计没时间买了。
三.
高三的冬天,我的嗓子一如既往的不给力,白天咳晚上咳,吓得我以为是肺结核,跑到医院去问医生。医生以一副关爱智障的表情看着我说:“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会没朋友的。”只是嗓子一直发炎,医生也没办法,给我开了四瓶复方甘草口服溶液,恶心得我不要不要的。
放寒假回到家,我还是咳个不停,打针吃药都不管。再次去医院检查之后没有别的问题,只好继续吃着药。含着姜片在街道溜达了一圈后,大爷大妈大叔大婶都知道我嗓子发炎了,包括重新恢复独居生活的金瓜婆婆。
金瓜婆婆的孙子又被接到县城读书了,我看到金瓜婆婆的时候她正佝偻着身子烧炕。半年不见,她苍老的速度让人心惊,腰好像有点毛病,走路总是拄着根粗棍子。
“婆婆,烧炕啊!”
“奥,珺珺回来了,放几天假?”
金瓜婆婆满脸笑容地问道。
我刚准备说“一个月”,嗓子一痒就是一阵咳嗽。
“一个月,咳咳,婆婆。嗓子发炎了,一直没好利索,我先回去咧。”
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回到家喝了口可怕的复方甘草口服溶液,总算舒服了一些。
下午飘起了雪,我跟家人窝在沙发上看着赵本山的小品,笑一声咳一声,难受的不行。就听到金瓜婆婆在我家门口喊:“珺珺!珺珺!”
出去一看,金瓜婆婆右手拄着棍子,左手在怀里抱着个洋瓷碗,站在我家门口的水泥斜坡下面。
“你把婆婆扶一下,地太滑咧,婆婆不敢走。”我跟我妈赶紧过去扶她进了屋子。碗里面是几根蒸红薯,还有个黄橙橙的小金瓜。
金瓜婆婆时不时给我家送点蔬菜或者吃的,她儿子就是卖菜的。我妈也是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给她送一碗,时不时去帮她干点活。老人一个人生活挺不方便的。
“刚蒸了点红芋,还甜得很,珺珺跟彤彤一人一个。我门口种的金瓜秋上就收了两个,剩下的都让街头碎娃糟蹋了。蒸了一个给珺珺吃,这个治咳嗽,老时候人一咳嗽就吃蒸的煮的金瓜…”
金瓜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妈把金瓜切块撒糖端了上来,别人都尝了一两口,剩下的都交给了我。金瓜软软糯糯口感绝佳,我也不客气直接就吃完了。
我们留金瓜婆婆吃了晚饭,然后扶着她一直送回了家。
四.
西安的夏天对我来说是一场酷刑,虽然我是个瘦子,但还是忍受不了毒辣的太阳。每天去设计院实习,帮忙跑东跑西,感觉自己已经黑了几个色度。
周五下午,惯例给家里打电话,汇报着自己在西安的生活,提醒老爸老妈注意防暑,常备藿香正气水。老妈则嘱咐我穿个长袖,不要晒得黑不溜秋的,实在不行打个伞。我正纠结要不要买把遮阳伞,老妈好像突然想起来,低声说:“对了,你婆婆前两天殁了,明儿安埋。”
我呆了有差不多十秒,然后强笑着说:“还真是突然,感觉挺不能接受的。”我已经半年没回家了,春节回家见到金瓜婆婆的时候她依然拄着根粗棍子,佝偻着身子走得很慢。我打招呼的时候,她抬头笑了笑,“珺珺回来了,工作没有?婆婆去买点药。”
我那天怅然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去参加金瓜婆婆的葬礼。以后再吃到蒸金瓜的时候,总会想起高三吃的那个金瓜。吃了金瓜婆婆的金瓜后,我一直咳嗽到了第二年,也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说金瓜能治咳嗽。不过,那个金瓜真的很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