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乏味到极致,夜往往漫长。一个人坐在窗前,清冷的马路上孤零零地躺着几个易拉罐,路灯幽幽地打下白色的光,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风吹得叶子轻轻晃,晃在心头,是一阵一阵的哀伤。
挂中“滴答滴答”响,送她进入更深的夜,静谧缓慢流淌,然后赠予黎明,她亲眼看着一寸一寸的光射进了屋子,慢慢从椅子站起。下半身已麻木,双脚步于虚空,满满的不踏实。
空旷而寂寞的屋子,一个人的家具少得可怜,一个人也小的可怜,缩在床上便成一团。
古怪的女人,她的好友经常这样笑着说。明媚而开朗的女子不能理解她的种种,但爱意与笑容发自内心常常要赖在她的身边。
太大的屋子,怕你寂寞。
以前或许不寂寞,自你来过又走开,便开始寂寞了。
她拉开被子,那是纯白色的,惨淡的感觉,像置身于病房,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将头埋在被里,强迫自己闭了眼。
床头的柜子上有撒落的白色药片,她的手颤抖时药片便倾倒,没有力气去收拾,那药片此时露出了张牙舞爪的面容,要窃取她的生命。一粒一粒的药片并不能换来安稳的睡眠。她翻来覆去几次,最终又是起身,胡乱卷了被子,泪水不自觉往下滚落,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伴随着她的抽泣一下又一下。
生命如此轻盈而沉重,仿佛随时可以丢弃,但压在她的心头又是沉甸甸的一片。
刺耳的铃声划破沉寂,尖锐、难听。她任由着泪水胡闹,不去碰碎了屏的旧手机,这铃声然是不依不饶,响得要打碎她的耳膜。
她差一点又要摔手机,但是并没有。
如同溺水的人要抓住那一截小小的稻草,她的五指紧捏着手机。手背上青筋“突突”跳,骨叫嚣着挤破细腻的皮,手机外壳下一秒就要裂开。那边传来男子的声音,清冽、干净。是深秋泉水的叮叮咚咚,她的泪水愈发汹涌,却拼命咬紧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对面着急,一遍遍询问,然而是沉默。
许久以后,她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没有动,木木地坐在地板上,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一阵奇异的清香迅速飘开,她的泪水停止,脸庞仍有淡淡的泪痕,推开卧室门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子,有着深邃的眸子,皮肤白皙几乎透明,眉头拧紧也美得令人惊心动魄,她被男子从地面拉起,几乎是拥进怀里,她的头埋在男子的肩膀上。
“东泽。”声音嘶哑。如同被大火燎过的,浓浓的焦黑。
“我在。”他的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使她所有的不安都慢慢消失。
“你去了哪里?”她忽而“咯咯笑起来。
“经过了一片玫瑰花园,”他也笑起来。
于是她仿佛看到了清晨百万枝沾染露珠的玫瑰露出娇羞的笑容。
“几天没有睡了?”他又问,并试图让她抬起头。
“三天。”没心没肺的笑声,他的心揉成一团,皱巴巴地、可怜地蜷在胸膛里。
“睡一会儿。”他拦腰抱起她,她的脸色难看,唇也染了白色,红色的睡袍裹起了整个人,瘦小而无助。她瘦的可怕,骨头咯得他疼。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眼睛巴巴望着。
“我陪你。”他温柔地刮刮她的鼻尖,她笑得天花乱坠,最后应了句“好”,声音低到在空气都无法散开来,他看到她在眼睛慢慢闭上,她的呼吸均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久前她还半倚在栏杆旁,风轻柔的呢喃,她的眼里有化不开的柔情,“阿泽,我仿佛要离不开你了。”她的声音轻盈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那时路旁车辆来来往往,他忽然手无足措起来,最后忙忙去牵她的手,磕磕绊绊地说“好啊”,对方笑起来,明媚又美好。
他记起第一次相见是在一条旧巷子,他那时身上穿着粉红色的T恤衫,亚麻色的头发被束起来,靠在掉了皮的裸露出灰色水泥的老墙上,她出现在巷子口,远远望去,红色的波浪卷摇晃,鲜艳的红裙飘起来,张扬而任性的女孩子。
然而并没有,她张开口说话,声音冷冰冰的。问路啊,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呢!”
女孩子中规中矩的“谢谢”逗他笑出了声,于是他又改口,两个人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乱转,他转过去看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的烦躁与焦虑,眉头都不曾皱起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绿芜。”
此时他望向她,她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伸出指尖去熨平那些皱纹,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哗哗”一声接着一声,他的五官开始淡起来,淡起来,要模糊掉,有可能化作一摊水流走,他轻轻从怀里掏出一串血红色的珠子戴在她的手腕上。
他记起那一个黄昏,流云如走动的艳丽的花朵。绯红浸染了薄薄的蓝天,而她的脸闪着奇异的金色,风在林间肆无忌惮地穿荡,她的裙角微微摆动。
那同样是一件红色的长裙,他总不能分辨各种红的区别,她笑着说自己也分不清,他又问她什么总爱红色?
“那是热烈的,如同火焰一样的颜色。”
“真美好。”
“而我却死气沉沉。”她的语气轻松。他诧异。
“哪里有?”
“你的身上总带着奇异的香气。”她轻而易举地避开问题,他只好又顺着她的意思讲,“在花里泡得太久”。他忘了她答的是“幽默”还是“有趣”,亦或者只是大笑。
他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散步,有一个小姑娘突然跳出来,他总疑心那是仙子,小姑娘塞给他一支玫瑰又消失在树林,他轻轻将玫瑰别在她的发上,很漂亮,那是未露出笑脸的花骨朵儿,紧紧缩成一团,高傲又矜持,她低着头走了一段路,又突然拉住他的手。
“好招摇!”
“不对,是张扬。”他纠正她的用词。
“应该再穿酒红色的高跟鞋。”
“六厘米的细跟。“他一本正经地补充。
“废人磨脚。”
“那还是拒绝。”
“其实粉红色的小皮鞋也不错。”
“显活力。”两人又笑在一起,她一边笑一边说“好欢喜”
好欢喜。
很多个黄昏,很多个落日,很多次雨落,滴滴答答的声音叩进她的心里,手中的伞柄滑落,视线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她踢开伞,雨珠子打在脸上,与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混在一起。软弱而无能的女人,她经常这样想自己。
然而你从来不哭的。
然而你从来不哭的。一张从模糊到清晰,又再次模糊掉的面孔,她只隐约瞥见明黄色的裙角一闪而过。那种微勾的弧她曾见过千千万万遍,而如今连梦里也没有。
其实并不是。她小声反驳。
那好吧。很快妥协,然后抱着她的胳膊只叫太瘦,拉着她往拥挤的人群中跑。
然而梦醒旁边只躺着男子,她的泪水又一次开始汹涌,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便学会了不哭,二十年年的泪水攒到了现在,非要蹦出来,仿佛不出来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
东泽醒了,转过身紧紧抱住她。
“别哭。”他皱巴巴的心要裂开了,他知道这哭泣为着谁。
他想起的第二次相遇时,已入深秋,那时东方刚刚露出微渺的白色,路过墓园,只看见一把火红色的玫瑰堆在墓碑前,他知道那是刚摘下来不久的花朵,于是走过去看。
她躺在墓碑旁边枯草堆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大约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然后起身,后背是大片的水渍,深秋霜重,那墓碑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张照片。
“玫瑰是你放的?”
愚蠢至极的问题。
她忽然笑了:“那是我的恋人。”
照片上是笑容可人的姑娘。他没有说话,于是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她只有二十四岁,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阳光一样明媚像火焰一样热情。”
他微微挑眉。
“她的名字很好听,肖蝶,她妈妈希望她永远像蝴蝶一样美丽并快乐着。”
“第一次遇见她时是在我曾经上过班的酒店,据别人说那时我面色冰霜,她却热情的扑过来打招呼。”女人发展友谊的方式千奇百怪,他听她说那些琐碎的小事,然后到莫名其妙的吻。
“我很孤独,经常一个人坐在屋子,她常常拉我出去,逛各种女孩子喜爱的店铺。”那样无奈而幸福的笑容。
他是倾听了整个故事的人,知道他们相恋五年,从未有过争执与伤害。
“很难得。”
“知道吗?得知她得癌症时,我的眼前黑了下来,世界崩塌掉了。我情愿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名,明明我才是渴望死去的人。”
她与他一直走过整片枫树林,坐上同一辆出租车,来到同一处地方。
“很巧。”
“我住在你的对面。”他笑了起来。
“我从不知道。”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很大。
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那只是他一处停留的地方而已,而她又长时间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他拧动钥匙时她同时拧动钥匙。
“不对,我的邻居不该是一个女孩子吗?”她口中的女孩子那时正趴在沙发上玩游戏,他顿了顿脚步,听到对方飞快的一声再见,一同的是门被重重锁上的声音。
记忆被打断,“阿泽。”房间里飘着淡淡的粥香,绿芜端了一杯粥走过来,他揉揉眼睛。
“你煮粥了?”真是难得一见,那一颗颗米粒煮得酥软,稠稠的白色,味道很好。
“嗯。”他点点头挨在他身边坐下,又调皮地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勺子。他放下粥,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拿起勺子喂她。
“我不吃。”她皱皱眉,没有抗拒。他亲亲她的嘴角。“好甜。”
她笑着去搂他的脖子,“真是越活越不自爱。”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她能问到他身上的花香,他同样可以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你总是长时间不在,我有时候格外想念你,真是入了骨的疼痛。”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他有些愧疚,“抱歉。”
她尴尬地咧开嘴,“我最近只爱无理取闹。”
“你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她忽然又说,然后“咯咯”笑,他知道她很快会安静下来。
“我也不想活太久。”她停下笑声,仿佛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事情。
“不要,你是长命百岁的人。”
“那太难熬了。”
“替我活下来。”
“你们都太自私。”他无话可说。
“肖蝶也曾说我要替她活下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我不爱这世界。”
她无父无母,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未上过一天的学,长大后四处找杂活干,然后笨手笨脚,只是长相好看,差点儿被人骗去做了小姐。
“后来呢?”
没有后来,她照旧无所事事,直至遇到了一个女子,把她从酒店拯救出来,教她写字画画。
“然而我总记不得,我总是记不得别人的面孔,别人的名字。”
“你第一次便记住我的名字。”
“有可能是你全身散发着清香。”
他总是游走于各个城市间,每路过一处花园,便惹了一园子的味道。
“也可能是你美丽。”他有如天使般的面容,有可能更像忧郁的吸血鬼,他的皮肤白到几近透明,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她玩弄他的手指,她夸它们又细又长,骨骼分明。
“我以为我太温柔。”
她哈哈大笑,“也许有吧。”
他是精灵,眸子里有蓝色的大海,游走是移动的花园,他原本的世界太清乏了,太阳终日在头顶悬挂,白雪落足千年,四处是白茫茫,寂静的犹如死去的国度。他坐在宫殿的屋顶,哈出的气体与白雪一样冰冷,日光惨淡的洒下来,莹莹的白雪闪细碎的光,一年一年的光阴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流走,亘古不变的白雪与忧伤。他渴望有温度的世界,比如另一个空间,千万种颜色交杂、汇聚形成有魔力的漩涡。黄昏与晨曦暧昧,淡淡的月儿垂在山坡,流星在天际低低闪光。
他亲爱的母亲,那是眼里全是悲伤。“我们生来便是高贵的种族,主的恩赐只在这一片土地,去那里,你便会如同液体一样慢慢消失。”
他不在乎,横冲直撞的在交错的空间炸出隧道,急切的声音渐渐破碎、消弭。于是他站在了灰色的人行道上,高达的建筑犹如丛林,人群铺满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行走时脚步比呼吸轻盈。
他停留在每个敞开门的人家,他待过的地方是春天,有挥之不去的玫瑰,茉莉、风信子……形形色色的女子为她的美貌倾倒,他从不在意,命运不满他的平静与安适,推他入情爱的火堆。
于是一抹亮红闯入了他的眼,忧郁的脸庞深深撕破他呼吸的频率,饱满的犹如红蝴蝶的唇扰乱他心跳的节奏,世界从此天昏地暗,万物黯然失色,只有她如一叶亮着渔火的舟,轻而易举使他的胸膛燃起熊熊大火。“爱情是琢磨不透的玩意儿,可以让你痴迷疯癫,也可以让你悲哀致死,又或者救你于深渊。”女孩子翻着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说,那是他的房东。
“绿芜”天晓得她为何没有姓氏?一个名字又起的这样子悲伤,房东说“芜”指丛生的杂草,又嘟嘟囔囔说“那个女人脸惨白,像患过重病,整个人被囚在苦难中无法摆脱,终年不见日光。”
他与她相识不过短短两个月,散步时碰个面、一起喂一只忧郁的虎皮猫、在小区外的早餐店一同吃一笼热腾腾的包子……
自己怎么会莫名产生一种自己的无法理解的情愫呢?
或许是她中规中矩的一声“谢谢”,或许是她指着墓碑说“那里葬着我的爱人”,或许是她坐在公园里看日落是半张模糊的脸。
淡蓝色的花朵一簇簇绽放,微风轻拂过它们的面庞,是千万只蓝蝶扇动着翅膀,汇成蓝色的海洋,他与他坐在山丘上,天空此刻是明蓝色,丝丝缕缕的云散开来,他俩常常这样沉默着,沉默着,日子缓慢地流淌。
直到她的身子偶然变得透明,一双手能看见蓝色的液体流动,死亡既安静又美好。
绿芜说她要搬家,那天的天气也如他初次来这个城市一样,暴怒的风刮断了老槐树的枝干,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户,窗子上全是水珠子,外面的车灯红成一团一团的玫瑰,他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沉默。然后她却踮起脚,在他的额头留下一个吻。
“和你在一起,很欢喜。”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但远不如今日让他的也如一座燃烧的城。“谢谢。”
“我爱你。”太热烈的语言灼伤了空气,他一向冷静,今日如着了魔一样。
她怔住,收拾行李的手顿住:“我喜欢女子。”
“爱情无关性别。”
他想与她一起走,她思索长久然后答应了,“我太自私”,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
“你值得更好的人。”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一眼一生。
所以以后她终于再次吻他,说出我们交往吧,那时已是冬季,他牵着她的手在街头散步,天冷得要命,她如仓鼠缩在他的棉袄中,半天又懊恼:“你也太冷了。”
精灵是没有温度的。他忽然自责起来,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他看她的哪里都是可爱,她终于不穿红色长裙,而是换成了牛油果的长棉袄,他的生命愈发轻盈,身子仿若随时会化成一滩水流走,,他从未告诉过她自己是精灵的故事,然而她似乎一直明白。
每一个吻甜蜜而痛苦,他的内脏扭曲,如千万只蚁噬着骨,她似察觉他的痛苦,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皮肤充满爱意的温柔。
溺死人的甜蜜不会太久,他总花大把的时间独处,以便为了与她更久的相处。然而她越来越瘦弱,总嚷着梦不见过往也看不见现在,她爱他,也爱死去的女子。他并不伤心,他明白她的矛盾与挣扎。她经常大笑,笑完又哭泣,又安静很长时间,他向她将自己的故事,她说不在乎,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心疼。
然而他总归要死的。
我准备自杀,很无聊的事情。我的爱人要死,我愿意陪他,于是我提起刀子毫不在意地划过自己的脉络,鲜红色的血流了一地,我爱这明媚的颜色,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死去的,她曾经很想带我一同去死,但我逃脱了,但最终不能摆脱。
我要死了,我爱你。
我知道蓝色与红色的液体会交融,而我们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