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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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值二伏,小区里最高的那颗银杏树不知何时引来喜鹊筑巢生了一窝雏鸟,临近中午四口之家聚在窝内大呼小叫,好不热闹。仙琴在水池边洗着几穗玉米,听着水声都盖不住的叽哩哇啦,猜想这两天谁家会有喜事发生。

“中午蒸玉米?”秦爷站在厨房小桌边,翻着她提来的东西。“再拌个凉菜吧。”

她欣然应着,不出几分钟蒸锅上灶,两根黄瓜在案板上被切成清凉瓜丝。

四年前,仙琴的前夫因重度肺炎仓促离世,她与女儿小纱轮流担起照料秦爷的责任。小纱在市里上班,工作日早出晚归顺带照料爷爷。仙琴住近郊,会在周末提着瓜果蔬菜上门接济。秦爷生于动荡不安的二十年代,为倭寇修过铁路,妻子死于飞机轰炸,丢下他一人供养三个子女长大成人。除了听力老化,老爷子精神矍铄,偶有亲戚拜访都夸赞秦老长寿,子孙有福。

午饭时老爷子吃了半只玉米、一团瓜丝后撂了筷子,在屋里颤巍巍溜达,听母女俩聊天,小纱计划着明年的婚礼,他听不大清楚,也还是指使仙琴去婚房看看新购家具,缺什么他出钱补。

一周未见,母女二人聊聊吃吃,磨洋工般把一顿饭吃得从冒热气到冷掉,秦爷早挪到卧室午睡。仙琴洗好最后一个碗,在沙发眯了半小时,安静起身锁门去了相邻的一栋楼。

雏鸟不厌其烦地叫嚷着,路过银杏树仙琴抬头看了看,冬天里见过的鸟巢被繁茂的枝叶藏得严严实实,连窝的边角也看不到。她看着看着想起来,火车站边上,隔着几棵矮树的高树上也有细小枝杈层层织出的窝,明明当时记住了有鸟巢的树,可一到了夏天,就怎么也记不起来到底是哪棵了。

秦永年在成为仙琴公公之前,是她的师傅,六十年前铁路局车务段一把手。仙琴十八岁中学毕业后分配到了铁路局,进了调度所当行车调度员,跟着秦师傅学习。她做事认真喜欢钻研,甚至改进了秦师傅一代沿用的调度技术,年纪轻轻便在车务段上出了名。秦永年知人善任,连续提拔她到得力岗位,偶然一次闲聊中知道她是异地他乡打拼后,更是心生偏爱,常是逢年过节值班后直接请她来家里吃饭,将自己的小儿子介绍她认识。

两年后秦家在本市高档酒店摆了六十桌酒席,一半政界人士到场,又请来副市长做证婚人,把仙琴风风光光娶进了门,她从此当上秦家的媳妇。婚后公公托关系把仙琴调到铁路生活处,减少了工作上的忙碌。

女儿小纱的婚房是两百平顶层复式楼,前段时间准女婿买了新家具,还没来得及拆封,在一层堆得满满当当,仙琴坐在裹着塑料膜的沙发上,算着买几床被枕、宴客名单、红包数量等杂事,想到什么都记到小本上。

车站边上有家金店,她进去看了看金镯和项链,感觉款式不够时兴,和店员闲聊一会,看到公交车进站,赶忙离开店上了车。

半梦半醒中,电话响起来,女儿语气焦急,说爷爷突发寒颤高烧。她披衣起身,黑暗里指挥女儿拿高度白酒擦前身后背,新带过去的蛋白补剂喝三支。女儿听话照做,半小时后又打来电话说体温降下来了,但喝的全吐了。

她看眼钟表,三点半,去市里的公车还没到运营时间,近郊拦到出租车更难。她稳稳神,说会赶第一班车过去,让女儿隔一小时查看是否发烧。

挂了电话,她躺在床上两眼圆睁,再也睡不着。人一旦清醒了,世界也慢慢跟着醒,客厅的窗开了半扇,鸟叫声、蝉鸣声、远处小贩骑着电动三轮路过的声音,沿着风传进屋里。两片窗帘没有拉拢,中间有一条缝隙,透进来的光在墙上照出一道印子,适应了模糊的金色毛边后,窗外一片齐整的蓝。窗帘不拉满是她多年的习惯了,一来怕自己睡过头,二来是看看天气给孩子们准备衣服,她拉扯两个娃长大成人,这么多年下来,贴着孩子成长的习惯牢牢养成,轻易改不掉了。

又躺了一会,五点半,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拿起手表往手腕上扣。脱掉睡衣套上一件浅橘色上衣,白色麻裤,去厨房接了半杯温水晾在桌上,洗漱后出发。

2.

“昨晚你俩吃什么了?”她摸摸秦爷的额角,和自己的手一个温度。

“中午剩的玉米,爷爷吃了他自己剩的半根,我熬了小米稀饭。”女儿一夜没睡,叉腰站着她身后。

“一会中午再看看,要是还烧起来就去医院。”她指指桌上提来的袋子,“冲一杯奶粉,给爷爷拿蜂蜜糕吃。”

中午刚过,秦爷又烧起来,人近乎昏迷不醒。仙琴嘱咐女儿给老爷子穿衣服,自己拨通120报医。接线员说医院资源紧张,当前只空出一个救护车司机。她听后麻烦医院务必按时出车,自己小跑去隔壁市场花三百块找壮丁帮忙把老人背下楼。

急诊医生皱眉不语草草写着医嘱,催护士带病人去拍片。半小时后大夫看着片一脸愁雾,胆管被结石堵住,胆汁感染引发胆囊发炎。急诊大夫喊来主任,主任又急电院长,几位专家会诊后同仙琴说,病人情况紧急,需尽快签字做胆囊穿刺手术。

仙琴是秦家的儿媳妇,没有权利签。她跟大夫说明情况自己去给秦爷的两个女儿打电话,秦雨花和秦露叶。等待音响了许久,两个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仙琴心想,几年没见了,怕是当陌生来电不理会了。

电话断断续续地打了两小时,才等到秦雨花回电。秦大姐已经72岁,电话里头吞吞吐吐话也说不清楚,仙琴握着电话,站在走廊里看着白墙,一时没了主意。

又过了两小时,急诊部主任忍不住来催,人命关天,老爷子能恢复才是什么都好说。她见过数百上千的分离,连诊室律例都可为生死改变,犹豫才最令人后悔。

仙琴站在熙攘嘈杂的医院里,木然地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她第一回经历眼前场面,唯一陪伴在身旁的女儿,此时也在看着自己。她感觉自己掉入了一片冰河之中,湍急的水流翻搅碎冰狠狠淹没了她。远处的声音在脑海中发出混沌的回响,河岸近在眼前,可她的四肢却缠满了重物。

忧悲怖惧被迫弃于冰海,最终理智将她拉回岸边。

临进手术室,秦爷拉着大夫的手:“麻烦大夫费心,尽量早日康复,不给医院添麻烦。”

两小时后手术结束,医生和仙琴详细解释,老爷子手术比较顺利,但人处于昏迷状态,需要住院观察。

当晚,秦爷被安排进ICU多人间,家属不得陪床,交由护士照料。仙琴握着女儿的手臂,隔着玻璃看那张病床。错杂的管子从被子下探出,连接到数个仪器,循环系统监测、呼吸功能监测、神经系统监测、肾功能监测等等,人被如此精密地剖析和记录,却是在接近终点的路上。她受惊般发了一身冷汗,拉上女儿转身就走。

秦爷在第二天傍晚醒来,仙琴喂了几口温水,等到他的第一句话:“墙上的窗口昨晚挨肩擦背呼啸而过许多人,消失在一道白光里。”

仙琴心头一震,下意识伸出手掖了掖被角。这间ICU住满病患,仙琴在床边短短半天,隔壁床病人已经换过两茬,不难想到住了两日余的公公见证多少生离死别。自那句恐怖话后秦爷也再不张嘴,大多时候都是昏睡,偶尔醒时两眼直直盯着天花板,万幸耳力退化,旁人的哭天抢地声听不真切。

第三天,老人的身体指标依旧让医生皱眉。仙琴和大夫商量转至单人ICU,多人重症病房堪比命运修罗场,影响老爷子康复。

3.

小纱在街道办上班,夹在邻里街坊间没有一丝空闲,到了周末才有时间陪床照顾。仙琴无心女儿日常,白天晚上到医院照顾老人,一个人忙得快应付不过来。期间公公的两个女儿一个都没露面。电话里,秦雨花秦露叶拖泥带水地推脱,明明高铁抵达才两小时。

爷爷刚住院时,小纱某天凌晨三点才下班,仙琴听到关门声就再无动静,她等了很久,忍不住披衣下床。打开客厅的灯,女儿在沙发里哭肿了眼:“爷爷要是去世的话,我又要等三年才能结婚吗?”

仙琴说不出话,原本要办的婚礼因为前夫的离世耽搁,女儿守了三年孝。再提起时,准备的婚纱早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前段时间女儿借着休年假刚重新置办,秦爷这一住院,婚事又变得不明朗。婆家来人探望,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可回去关起门来,想必少不了几句怨言。

她安慰女儿睡觉,自己去卧室斗柜里翻出了公公的寿衣。总听老一辈讲,晒晒寿衣能“重见天日”,她尽力去做,其他选择交给老天。

秦爷在八十多岁时犯过一次中风,抢救回来清醒的第一句,便是找仙琴帮忙买寿衣。墨蓝色中山装,绢棉材质,门襟绣了祥云纹。如果不是过分的新,谁也看不出这是寿衣。仙琴一边抖散新衣的压褶,一边给婆家打电话,两人合计半天,十月先订婚,再找神婆算个年底的合适日子抓紧把婚礼办了。

婚后,仙琴生了一儿一女,生活重心转向家庭。单位上有秦爷照拂,她专心看护小宝,把家中里外料理得妥妥帖帖。她从小失去母亲,学生时期父亲急病去世,她在各个亲戚家里辗转长大。如今遇上善良人家,当真懂得珍惜,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

唯一不觉得一切美好的,是仙琴的丈夫。两个孩子上学后,他染上赌博的毛病,从小赌到大赌,败光小家到败光大家,人在外有不顺,在家中也无法心平气和,输得兜里剩几块钱买酒喝,喝醉了四处摔东西,动手打人,仙琴一直忍耐,直到儿子高中毕业。

她挑中全家团圆的中秋节,饭后刷完碗去了书房,把写好的协议推到公公面前,最后的最后,连一句话也不愿和丈夫说。秦爷眼见她眼尾处、手腕处的淤痕,一声不吭代孽子签了字。彼时距离两人初见已过去近二十年,近似骨肉血脉的情分搁谁都觉得惋惜。但老人清楚仙琴拎得清的性格,两人在路口分开,自己儿子左转的话,她一定就此右行,绝不留重逢的机会。

孩子判给了仙琴,近郊的房子也划给她。儿子拆散了家,秦永年能补偿的,实在有限。离婚后几年前夫渐渐戒了赌,曾三番五次地央求仙琴回来,她次次都拒绝。只是逢年过节会给老人通个电话,或托人送些礼物。秦家待她的好,哪怕这情谊就此中断,她仍好好放在心里,搁谁也不说。

4.

营养液和消炎药液交替注入身体,老人渐渐恢复,连医生都感慨九八高龄熬过三伏天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住院第四天,前夫上一段婚姻里生下的女儿莉果带着6岁的儿子来秦爷家住。晚间的餐桌上,这个外家的大女儿和小纱争执地面红耳赤。仙琴进屋时,两人一个在阳台一个在卧室,隔着客厅互相喊。

“这房子给谁也轮不到你!”小纱喊得声嘶力竭。

“我是秦家的老大!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外家的女儿毫不示弱。

客厅里,和老猫蹲在角落的小男孩最先看见仙琴,哭喊着扑到姥姥怀里。见仙琴回来,两个人停止争吵,大姐摔摔打打,拿上外套领着儿子下楼遛弯去了。

小纱气哄哄地跟她学了刚刚的吵架。仙琴听后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她心里明镜一样,她已不是秦家人,后辈争执的那些早和她没有多大关联。这些事迟早会发生,前夫还活着时应该安排妥当的。

住院第七天,公公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已经可以坐直身体进食。吃完午饭老人睡了一个小时,再醒后拉着仙琴聊了聊往事。他们有很多年没有近距离聊天了,几十年前的事情在记忆里打了结,早已没有途径去解。此时能聊的,都是些曾经同甘共苦的工作回忆。

那年的夏天热得极其反常,才七月头气温已达到40度。七月五号,仙琴被临时委派去邻市出差。前一天晚上,天气播报员预警台风过境的消息,她收拾行李时不时听个响,没当回事。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开车起一路下个不停,临近中午下得愈发大了,仙琴在窗边看着雨滴沿着一道道斜线笔直的向后拉动,心里隐隐不安。在停靠了三四站后,整片天空阴成恐怖的黑灰色,远处隐隐传来清脆的爆雷声。天气压抑了乘客的心情,原本车厢里热闹的窃窃私语声也越来越低,似乎火车驶向的前方充满了危险。终于,广播响起来。车长抱歉地通知,列车将在下一站临时停靠。这趟线路仙琴走过多次,知道黑山站是个小站,但胜在地势高。

火车在黑山站停了一夜,暴雨也下了整整一夜。大雨冲垮了前方的路基,火车一时半会无法重新启动,通讯信号也中断了。到第二天早晨,开始有乘客抱怨起来。仙琴主动加入应急小队安抚乘客。出于安全考虑列车长让一部分乘客下车转移到候车大厅避险,另一部分在车厢内休息。应急小队努力维持秩序,因为没人知道雨会不会停,什么时间停,唯有先做好眼前的事。

黑山站在支援了百余箱方便面、水和鸡蛋后,物资告急,在傍晚时分尽全站之力搬来仅有的两袋米和两袋面。

食物消耗地飞快,车上的乘客情绪激动地聚集。仙琴站在座位上,大声维持秩序,嗓子喊劈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两天里她除了喝了随身带着的水,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吃不饱的乘客濒临崩溃,场面近乎失控,一场可怕的人祸眼看着要发生。

在生生熬了近三十个小时后,仙琴终于等到浑身湿透的救援队。公路和桥梁被冲断,秦爷带着一小队人沿着铁轨冒雨突进,把200多箱补给送到黑山站,解决了全车的燃眉之急。物资分配完之后,他把仙琴叫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两大块巧克力,悄悄塞到她手里。

这么些年,除了工作上,哪怕是离了婚,仙琴也常受到秦爷的照顾。从年尾一趟趟送来的年货,到逢年过节给的红包,如同那两板雪中送炭的巧克力,温暖源于后知后觉的四散化开。因为在秦永年心里,他们一直都是一家人。

5.

半个月后,医院下达了出院医嘱。准女婿把秦爷背上六楼,夏日阳光晒烫了半边床角,新换的被单散发淡淡香味,卧室里暖洋洋的,一切和秦爷去医院前没有差别。除了仙琴,没人知道老人的寿衣被晾晒过,几天前刚被收进斗柜。

女儿女婿还要上班,仙琴匆匆做了饭让两人吃饱走了。饭后她扶着秦爷到沙发坐下,顺手开了电视,自己去厨房刷碗,和他大声说隔壁92岁的邻居送来了水果和点心。看了一会秦爷扶着墙回屋了,让她去拿纸和笔。仙琴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找来秦爷要的东西,又泡了一杯茶,进屋放在小桌边又轻轻退了出去。可秦爷喊住了她,说好多字已经忘了怎么写,请她帮忙代劳。

出院第二天,七十多岁的秦雨花姗姗来迟。她背着一个小布包空手进门,仙琴默默看在眼里。所幸秦大姐肯来照顾亲爹,她才得空回家好好休息。

大半个月没回家,家里地板和家具落了一层薄灰。打扫时仙琴收到瓜地负责人的电话,说起今年的天好瓜甜,问她要不要甜瓜。她欣然应着,订了六箱。挂了电话她立刻打给儿媳,说起最近发生的家常,让儿媳记得在家收快递。她还叮嘱儿媳暂时不要告诉儿子爷爷生病的事情,儿子前段时间上着班突发急性心梗进了医院,她不想让孩子再受刺激。

有了秦雨花在身边照料,也让仙琴有了更多时间筹备女儿的婚礼。婆家找人算好了结婚时间,是订婚宴三个月后,于是她借机给家里关系好的亲戚们打了电话,邀请了弟弟妹妹,又请来女儿单位的领导做证婚人。

经历一场大病后,老人家变得愈发小孩子气。他常常向大女儿抱怨,菜做得太咸,茶泡得不够热,衣服洗得不干净等等。有时发了脾气让孙女喊仙琴来,说习惯了仙琴在家,处处看大女儿不顺眼。

订婚当天,婆家预定了酒店,仙琴早早跟女儿女婿去餐厅布置。她穿着前几年过年的新衣,一件暗红色中式锻袄,头发随便盘在脑后,和平常样子没有分别。女儿赶着理发厅开门做了新发型,穿了婆婆给买的新裙子。女婿也穿着新衬衣,衣褶都没来得及熨平。三人一个负责吹气球,一个负责摆台,一个摆酒和饮料,忙活了两个小时。

女儿和女婿是谈了很多年的高中同学,两边家长也认识很多年,真正到了订婚结婚,要带着两边家庭相识时,反倒带出不少客套,饭桌上,婆婆和公公没怎么招呼,倒是婆家亲戚接力般地挨个敬酒。仙琴搭在桌边的手臂撑着脸颊,食物的热气,香烟味,酒精味混合,复杂的味道仙琴有些恍惚。几十年前她的婚礼上,她拉着面目不清的他敬酒,喝得一塌糊涂的丈夫想不起来与她介绍客人,一桌一桌,没有熟悉的面孔,怎么一晃眼,女儿的婚礼也像几十年前一般陌生?

6.

订婚宴结束后,她和弟弟妹妹们聚在秦爷家,闲聊着刚刚桌上婆家亲戚们的表演。才说没几句,敲门声响起来,仙琴抬眼看了一圈,认识的人都在客厅。公公和大女儿也在里屋休息。儿媳去开了门,冷气跟着门灌进屋里,屋里的人不禁看向门口。

是二女儿秦露叶,背着和大姐差不多的布包,两手空空站在门口:“听说你女儿今天结婚?我给你道喜来了。”

仙琴安顿好客厅里的人,泡好茶端着托盘进了卧室。二姐秦露叶坐在秦爷旁边,拉着老人的手大声说:“爸,我前段时间太忙啦,这才抽出时间来看你。”

“喝茶,喝茶,仙琴给你沏了茶。”秦爷指指门口的仙琴,她俯身把水杯递到二姐手里。

秦露叶明显是有目的而来,她压低声音问仙琴:“爸这回出院是不是写好遗嘱了?家里这四套房子他想怎么分?”

没等仙琴开口,大姐插了句话:“小叶你说话大点声,爸跟我都听不见!”

“我说啊,你也不能一直在这边照顾咱爸吧,你家里怎么办?要不把爸接回去吗?”二姐重新问了一遍,转换自如,好像房间里有三位耳背的人。

“爸这身体折腾不了啦,要不咱俩轮换轮换,你来照顾两天?”大姐这些日子被老爷子没少训话,正憋着一肚子委屈没人说,这下妹妹来了,十分想找她分担。

“哎哟我的姐姐,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呐,我那边一天人不在都不行,那些员工太不负责任了,我这还是花钱雇了专人帮我管两天,我才赶过来看看。”秦露叶今年65岁,是C市六家餐饮店的老板娘。最近她偶然发现城郊一块好地皮,计划着投资一家小型养老院。“等爸身体好点了,我想把他接过去,去家里的养老院,能比在这被照顾得好。”

客厅里的聊天声小了许多,关不关门都挡不住卧室里的对话被人听见。秦爷坐在床上看报纸,大姐二姐你一句我一句安排老人的未来。各人的心思在房间里回荡,没有一片真正落在地上。仙琴抱着托盘倚着门,此时此景她觉得不开口才更自在。

女儿和女婿去了婆家,仙琴送走了弟弟妹妹,二姐说要去酒店住,拉上大姐走了。屋里只剩下仙琴。秦爷还在看报,她帮老人续了普洱茶,回到客厅收拾客人走后的杂乱。

“小琴啊,等明后年这个时间,你送我回那边吧。”卧室里传来秦爷的声音。“我估摸着,那时候我差不多就到日子了。”

仙琴回头:“爸你怎么这么说?仙琴哪里得罪你了吗?好好在家里住着,一把年纪了还折腾啥。”

秦爷:“那过完生日,过完生日我就让雨花接我走。我活差不多啦,到时候身后事留给他们做,你帮我顾着大局就行。”他喝了一口茶,又说:“这辈子给你添麻烦啦,最后还得请你帮我保管遗嘱,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录个视频给那边,看你意愿。”

仙琴实在不爱听这些话,故意吓唬他:“别说了,再说今晚就趁你睡觉拉到火葬场。”

秦爷听到了,呵呵笑了,转个身翻起了报纸。

7.

女儿的婚礼上,仙琴在改口环节掉了眼泪。她孤单单坐在沙发上,哽咽着交代女婿好好照顾女儿,叮嘱女儿尽到应做的本分。喝过一口茶后,她心里清朗许多,又完成一件大事,她的人生其实没有太多的遗憾。

婚礼成功举办,受邀前来的客人纷纷祝贺仙琴。她发自内心的高兴,端着酒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她选了全市最好的酒店,菜品也是她和女儿女婿一起挑的,仪式结束后她偷偷环视其他桌的客人,几乎每道菜一上就被夹空半盘,朋友在她耳边低语说这次的菜点得太好吃了。她满意笑着招呼客人,盘着的头散了一小缕都没有发现。

一年后,儿子开车带着儿媳和刚满月的宝宝回家办百日宴。仙琴着实忙活了好一阵,怕儿媳在家里住得不方便提前半月订好了酒店,还买了小宝用的各式用品放在家里。连秦爷也换了一身新衣服,剪了头发胡子指甲,利落地在家等待迎接。

小重孙被抱到老人身边晒太阳,他抓握着秦爷的一根手指,没牙的小嘴咧着,口水沾了一脸。秦爷看着宝宝一直笑,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仙琴从老人口袋里掏出手绢,塞到老人手里,擦不擦都随他。

老猫倚着婴儿的小脚丫,舒服地趴在床角晒太阳,软绵绵抱不起来的小宝笑了一会又哭起来,秦爷对孩子的哭声听不太真切,转脸却看到了小重孙瘪嘴的委屈模样。他原本靠坐在床头,见状向宝宝挪了挪,手肘撑着床,侧着身体挡住了小婴儿脸上的阳光。

老人用玩具逗了逗小宝,依然没止住哭。他环顾房间,想找个好玩的物件。南面是衣柜,床旁边的红木斗柜上,放着收音机、两本旧书和仙琴给他买的补药。房间的北角放着这些年看的报纸,快要摞到天花板。他似乎给不了什么能让小重孙记住他的东西。秦爷低头看看小宝,想了许久,清了清嗓子。

门开着,老人苍老缓慢的声音传到外屋。女儿和儿子听了两句都跟着哼唱起来。儿媳仔细听了半天,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她拽了拽爱人的衣角,一脸好奇。

“是爷爷当年在满洲国修铁路时跟当地人学的一首满族古谣。”儿子笑着回复她,陷入回忆:“小时候教了好多遍,他也记不住什么意思了,大概是说快睡吧你这个爱哭闹的小家伙,长大了就学骑马,能开弓了就去打猎。”

过了一会,屋里的阳光淡了,小重孙终于止住了啼哭,眼睛先是睁得大大的看着秦爷,一脸严肃的表情像是听懂了刚刚悠扬的小调,渐渐他的眼睛越眨越慢,没过几分钟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谁能说得准呢,或许秦爷想留给他的,就是一场好梦吧。

秦爷没有手机,他让仙琴拍了好多宝宝的照片,洗出来贴满了卧室的半面墙。逢人就领到屋里看他的小重孙照片,一遍又一遍介绍小宝的名字。虽然他一直插着引流管,但所幸没有其他疾病,或许老天的福报有所保留,但他还是稳稳抓住了他应得的那些。

8.

又过了一年,临近秦爷的百岁生日。生日前一晚,仙琴做了梦,梦见了一个小女孩。梦里风很大,银杏叶被吹得哗啦作响。小女孩贪玩院门口的秋千,趁着外婆午睡偷偷跑出了门。梦里她开心地荡着秋千,眼前的风景在摆动中来回变换,身后呼啸的风快把她吹到天上。玩着玩着她想起来,外婆要睡醒了。她匆匆跳下秋千朝家里跑,黄叶在她身后片片落下,变成洁白的雪。她跑了好久跑到外婆的卧室。窗外大雪纷飞,外婆依然沉睡着,她忽然懂了,外婆再也醒不过来了。她顺着床沿坐下,慢慢认出来,小女孩就是她自己。她一个人看着外婆和父亲在她面前死去,被寄住的亲戚冷漠对待。梦里的风透过窗进了屋子,冰冷刺骨。

仙琴睁眼看着天花板缓了许久,起身关了客厅的窗。三伏天已经过去了,晚上睡前要关严所有的窗,不然冷风会吹进来。

小纱怀孕了在家休息,仙琴跟着女婿车去超市买了菜,去蛋糕店定了寿桃蛋糕,还去服装店给秦爷选了一套新衣服。家里亲戚照旧通知了个遍,她计划着拍张全家福,给每家留一张。秦爷前几年的生日没怎么过,至少百岁要庆祝一次,老人活了整整一个世纪,怎么看都是奇迹。

小纱缠着秦爷给未来重孙起个乳名,秦爷戴着老花镜翻开了字典。仙琴在水池洗菜时,又听到楼下喜鹊叽叽喳喳,她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在贺喜秦家的过寿日了。她准备了十多个菜,儿媳在厨房帮忙打下手,儿子负责接待上门拜寿的亲戚。寿礼在茶几上堆成一座小山,电视从早上来人就一直开着,被人换到相声频道叽哩哇啦说个没完。儿子来回跑进跑出,烧了好几壶热水泡茶,又端出水果和坚果招待,家里很少有这么多人热热闹闹,连邻居都来敲门问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

家里的餐桌坐不开,仙琴去邻居家借了折叠桌,和家里的桌子拼在一起。蛋糕被放在中间,十来盘红黄白绿五味俱全的菜围在四周,儿子开了酒倒满十几个酒杯,亲戚们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等着秦爷落座。小纱坐在秦爷座位上折着一顶生日帽,椅子背上还粘了两只气球,仙琴笑着催促小纱让座,一边向卧室走。

小重孙突然大哭,仙琴紧走了两步。时值正午,阳光几乎占满整个卧室。小宝不知被什么惊动,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动,躺在床上哭得小脸通红。另一边的秦爷靠坐在床上,一手拿着字典,另一手拿着笔。仙琴先看到秦爷在“牧”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再看看人,他戴着老花镜睡着了。仙琴大声问:“爸又困了?吃完饭再睡吧!”

卧室里只有哭声,老人没有应她。仙琴静静看了一会,慢慢地,眼泪一滴一滴冒出来,擦也擦不完。她走到老人身边,扶着他躺平到床上,轻轻抱起小宝,抹干脸上的泪,关上门退了出去。

客人夸赞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厨艺,儿子和女婿代为家长与亲戚们喝酒助兴,儿媳抱着小牧,用筷子沾着水果罐头的甜汤喂了几口,刚刚哭过的孩子尝到甜味重展笑颜。仙琴靠着椅子,想起秦爷写遗书时问了她好几个字怎么写。待她如女儿般的老人,最终留在这个家里的,只有斗柜里的一页纸和几十年忘不掉的情谊。仙琴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下,悲伤沿着皱纹藏进发端,像是老人默默帮助她这么多年,从来不与任何人说一样,无人知晓。

小区里,两只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此前的雏鸟已不知去向。这棵银杏树自小区建成便被种在这里,初春嫩芽满枝,盛夏蝉鸣大作,秋末落叶遍地,寒冬雪压枝头。生死相续,无有止息,在四季变换的间隙中,万物缓慢生发,如同宿命一般,都面临着一次必然的轮回。

“爸让咱们先吃,他这会有点困了,让他先睡一会吧。”那是那天后来她在餐桌边说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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