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戏说之风大盛的状况下,《大话西游》亦往往被看作是一种戏说。但戏说之为戏说,主要是只以形式的新奇滑稽取代原著或史实的严肃性,只求眩人耳目,其精神内涵全无。《大话西游》则不然。事实上在《大话西游》荒诞搞笑的外表之下,深藏着与中国古典文化一脉相承的精神内涵,与古代众多经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接下来的文章中我将《大话西游》与古代几部经典略做对比,相信可以见出其蕴藏的精神实质,以及与古代经典内在的关联和形式上的借古开今之处。
《大话西游》与《西游记》
大话西游的故事原型是从《西游记》中来的,评论《大话西游》的观点一般是分为褒贬两种,褒者认为《大话西游》是在《西游记》原著之外重新塑造了一个崭新的悟空形象;贬者则认为,《大话西游》任意篡改了《西游记》原著,损害了孙悟空的原有形象,是对经典的亵渎。我认为贬者完全错,褒者也不完全对。
《西游记》作为一部古代文学经典,几百年来深入人心,悟空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英雄,其典范意义自不待言,然而正是由于它太经典,太为人们所熟识,致使它陷入了与其他无数经典相同的命运,成了“不用读的经典”。
所谓“不用读的经典”,就是说因为人们对某一典籍的情节人物太熟悉了,加上古往今来专家学者对它的评价太多了,以至于人们在耳濡目染之下,早就先入为主地在脑海里把那些经典故事、经典人物定型。这种情况下,即使不读原著,也知道是怎样的故事,就算读了原著也会被先入为主的认识牵着鼻子走,根本体会不出新的东西。
但一部作品如果能成为经典的话,必然是不能被定型化的,它必然能适应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人的口味。也就是说它有很强的包容性,能容纳无数不同的读者在其中驰骋想象,每个人都能从其中读出自己的体会和认识,这才是一部作品的恒久生命力的所在。
《西游记》从古到今有很多解释,“或云劝学,或云谈禅,或云讲道”,又有“反映农民起义”或“反映市民阶层斗争”之论,目前“人性的自由本质与不得不接受制约的矛盾”的解释大体得到认同。我赞同最后一种观点,但我还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作出纯属个人的体会——《西游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在成长过程中,人性的自由本质逐渐受到制约,乃至泯灭的两难处境。
为了说明方便,我将孙悟空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一、水帘洞称王为孩童期,二、大闹天宫为青春期,三、八十一难取经为成长期,四、成佛为成熟期。
在第一个阶段,孙悟空像任何儿童一样,无知无欲,快乐自由,可与许多动物为友,没什么善恶之分,不计较什么功过得失,他的称王也就像是当上了一个孩子头,其实没什么威仪和排场,而且此时他也是求知欲较强的时候,平生所学基本都在这个时候。
在第二个阶段,孙悟空开始希望得到其他人的承认,希望被认同,象青春期少年一样自我意识增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因为小小的虚荣心,而非什么功利目的,他几度反出天庭其实都不是因为官小或没有实权,而都是因为被人轻视(第一次被讥笑说小小的弼马瘟,第二次是因为蟠桃会上没安排座位),他的大闹天宫更多的是任性胡为或叛逆,绝对不是有预谋性地造反之类。这两个阶段应该说孙悟空的个性自由还没有受到压抑,只是在融入神仙世界时处处碰壁,使他认识了世态炎凉。这象征了青少年在融入成人社会所遇到的挫折。
接下来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回到花果山,继续做妖精;二是接受取经的责任修成正果。第一种虽然保持了个性的自由,但不被主流社会接受;第二种虽可融入正途,但个性将受到压制。这种情况就象征着人在青年时期的选择:是保持个性,独立高蹈,还是消磨个性,适应社会。选择前者很容易误入歧途,成为边缘人,而选择后者则似乎更合理一些,因为这符合了人的社会依赖性和群体认同感,不过是以泯灭个性为代价的。
在第三阶段,孙悟空经历了种种磨难,终于从一个有着强烈个性、任性自由、无所拘束的人,逐渐成为一个符合神仙世界规矩的人,并由此最终达到第四个阶段:成佛,即一个合格的社会人。
这两个阶段就集中体现了自由本质与社会制约的矛盾,是人性的自由与人本身所具有的社会性之间强烈冲突所致,如果说梁山好汉们最后不得不接受招安,是囿于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历史条件的话,那么孙悟空选择西去取经,则完全是因为人性的自由,不得不让位于人本身的社会性。
孙悟空由无知无识,到希望被认同和接受,从对各种压制的反抗,到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约束,直到最后修成正果,完全适应了现实对个性的压抑,整个过程就是一个人心灵成长成熟的过程。(可能从世俗的眼光看这个过程是件理所当然的好事,但我认为这是个难以避免的悲剧。)
所以,《西游记》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部人的心灵成长史。不过古典小说《西游记》却似乎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环。张贤亮曾说: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过爱情,那他对这个社会一定是有偏见的(大意)。这句话还是比较有道理的,在人的成长经历中,爱情的确是占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是一个人世界观人生观形成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应该说在古典小说《西游记》中所漏掉的就是爱情这一环,不过《大话西游》弥补了这个缺陷。
罗素在《走向幸福》一书中曾说,爱情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它本身是快乐的源泉,同时爱情的丧失又是痛苦的源泉,这一的解释可能有助于我们来理解《大话西游》中至尊宝的蜕变。
从《大话西游》中我们可以看到,孙悟空对个性自由的向往一如原著,他一直都在逃避或对抗取经使命所带来的约束,逃避观世音的制裁,逃避唐三藏喋喋不休的说教,这些都是对原著精神的拓展。而他对感情的迷恋和理想化的执着,则是《大话西游》在原著基础上为孙悟空赋予的现代意义。在《大话西游》中,孙悟空所承受的自由与责任、放纵与压抑的矛盾,比在原著中进一步升级,已经发展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所以其结果也更加惨烈,就是孙悟空将被观世音消灭掉。此时的唯一转机,就是由于唐三藏的求情,孙悟空获得了一个重生的机会。
这次重生使孙悟空接受了八十一难之外的另一个磨难,即感情的磨难。也就是通过至尊宝对白晶晶和紫霞的追求过程,使他明白理想实现的艰难,世事的难以预料和把握,命运的残酷与多桀,人与人之间的生爱之难与结怨之易(曾经深爱一个人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移情别恋,而恨一个人却可以几百年一直恨下去)。这种对现实的深刻理解最终导致了孙悟空的彻底昄依。一个真正爱过的人,特别是又痛失所爱的人,才可以真正完全地理解他的现实处境,这就是《大话西游》带给我们的结论。就这样,《大话西游》重新塑造了一个仍然有着自由与批判精神,同时又更贴近人性更贴近现代人的孙悟空。
《大话西游》与《西游补》
《西游补》在小说史中往往被忽略,唯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多有肯定,我在这里不评价它的艺术价值,而是要说它与《大话西游》之间在结构上有着惊人的巧合。《西游记》的续书据我所知至少有三部,《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以及《西游补》。前两者是对《西游记》故事的延伸,基本是八十一难故事翻版,而《西游补》则是从取经路上截取下来,然后别开生面地虚构了一部不属于八十一难故事结构的小说,在这一点上《大话西游》是相同的。
《西游补》和《大话西游》所发生的故事都是在取经路上,因为孙悟空做了一个梦,从而演绎岀来一段自成体系的故事,其结尾也都是梦醒后踏上继续西行的征程。两个故事构筑成两个不同的人生经历,但都在其中完成了某些未了的恩怨,当梦醒之后,又都是带着曾经沧海的感受更加坚定了取经的决心。
从故事的发展看,促使情节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都是以时空大幅度跨越来完成的。只是《大话西游》利用了月光宝盒而穿梭时空,《西游补》则是描写悟空误入“万镜迷楼”,得“大颠倒”而穿梭时空,形式的相似同时也造就了精神层面上的近似。
在《西游补》中,孙悟空因心中偶发爱恋之心,即为鲭鱼精所乘,诱其进入“青青世界”,所谓鲭鱼也好,青青世界也好,其实都是指一个“情”字而已。悟空坠入其中无由得返,最后幸得虚空老人一声喝,才看破“青青世界”的虚幻,也就是看破了情的虚幻,勘破了情之一关,方从大梦中醒来。
《大话西游》亦如出一辙,佛祖让悟空去取西经,本想让他修成正果,无奈他凡心未泯,爱欲颇炽,处处留情,最后发展到欺师灭祖,要吃唐僧。只因唐僧舍命求情,才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让他重新坠入轮回,并通过月光宝盒,经历了感情的悲欢离合,目睹了自己的前生今世,明白了“情”之一字的无从把握,“尘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并通过春三十娘之手见到了自己的本心,从而大彻大悟,勘破情关,决定“不再留恋人世间半点情欲”,重返正途,出世为僧,从轮回之中超脱出来,原有的一切轮回就象一场大梦与己无关了。
我在第一次完整看《大话西游》时,恰逢正读《圆觉经》,立觉颇有契入。《圆觉经》是佛门华严宗的一部重要经典。所谓圆者,当指轮回,所谓觉者,当为觉悟。佛家认为我们所处的是婆娑世界,即不完善的、充满了痛苦与不幸的世界,人生其中,轮回不已,无法超脱,只能无力地忍受轮回之苦,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因为人皆有欲,有欲则生爱,有爱便有了不舍之心,爱与不舍之心造成无数业障,由此因果往复,不可间断。欲脱此轮回,则必先破一切情障,断一切欲念,方能得清净之地,由此勘破业果,跳出轮回。那么应当如何修行?佛说:“以幻修幻”。无论是一场大梦,还是误入万镜迷楼,都是暗喻人世间的一切为梦幻泡影,不值得留恋,但不经历这场梦幻,也无从觉悟。
尽管两部作品都不是有意识地在谈禅说法,但由于都采用了:入梦-为情所迷-勘破情关-梦醒,这样一个回环的故事结构,所以都在无意间讲叙了一个破执、戒情、跳岀轮回的故事。只是时代不同,两部作品对情的理解上也不相同,侧重也不一样。《西游补》更近于佛理,表现了“情”的虚妄;《大话西游》则更多地表现了当代人对感情的迷惘。
(注:《西游补》的作者是董说,五岁读书时老师教开始读书,但他就是不开口,只好问他想读什么书,董说方才开口,点名要读《圆觉经》。)
《大话西游》与《红楼梦》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很多故事都是说天上的神仙因为犯了什么错(一般都是因为凡心偶炽),就会被赶到下界,经历一番人生的痛苦,知道尘世是不值得留恋的地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过是一时的镜花水月,不会给人真正带来快乐,反而只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于是得到彻悟,重返天庭,继续去过那种似乎逍遥自在,但无欲无求的神仙生活,这个过程就叫“历劫”。
我在这里之所以只用《红楼梦》进行比较,是因为《红楼梦》是古典小说的集大成者,用它作为一个代表。
在《红楼梦》中神瑛侍者就是一时“凡心偶炽”,于是转世为贾宝玉,经历了风月繁华,同时也看到了整个家族的末世衰亡,更重要的是逐一了断了他与黛玉、宝钗乃至史湘云等人的情缘。感情上的失败,最终导致他彻底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孙悟空也是因为凡心不死,处处留情,因此被观世音收伏,并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转世成为至尊宝,逐一了断了他与白晶晶、牛香香、铁扇公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并遇到自己的真爱紫霞,而这一段感情的失败,终于使他得到了彻悟,重新昄依了佛门。绛珠仙子是因为报神瑛的甘露之恩而转世,是为了了断她与神瑛侍者的前缘,最后咫尺天涯,泪尽而亡,是为情而死。紫霞仙子原本是一根灯芯,为了寻找自己的意中人而下界,是为了了断她与至尊宝这段上天安排的姻缘,终因“相逢恨晚造物弄人”而化为泡影,伤心之余为护至尊宝而亡,亦是为情而死。最后是有怨的报了怨,有恩的报了恩,贾宝玉融入荒野,唐僧师徒走向群山,落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同是上天安排的一段姻缘,一个有“木石前盟”之约,一个有紫青宝剑为信,然而同样都以失败告终,那么上天安排这段姻缘做什么呢?为了了却一些未断的尘缘,了却几个神仙未泯的凡心?这段失败的爱情的故事,就是“历劫”的整个过程。而当一切结束时,作者告诉我们,这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这是对悲剧的淡化,也是无可奈何的喟叹,只是看过之后又有几人真正能够释怀,正所谓是“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