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yy的信 · 游春 · 燕园三书之三 | 木楼003 · 长信箱


亲爱的yy,


又熬过一个冬天的灰寂。我从围巾帽子里露出头来,张一张口,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我要说的那个句子,一定是丢失在了漫长寒冷的无言里。

它丢在哪儿了呢?我什么时候弄丢了它,怎能这么不小心……它长什么样儿、叫什么名字?以什么字什么词开的头、又以哪一笔哪一画结的尾?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本酝酿着它的位置,现是空荡荡的了。它甚至卷走了我要寄给你的全部音节字词……这简直就像是挖空了一大部分自己!

回想这一整个冬天,几乎日日都蛰伏在园中室内,最远也只去到过湖边——是了,湖边……于是我就出发,向湖边去寻找我遗失了的那个句子。


一,寻找
  

亲爱的yy,我出发的时候,还是在初春。湖边的风还很盛大,草木还在荒着。

仅有一点鲜嫩的颜色只在天上。那是淡淡的一抹粉紫色,云气弥散,漫不经心的,没有清晰锐利的边缘和结构,也就没有清晰锐利的感知记忆。就是在那儿,在那淡淡的粉紫色天空背景里,一个词语来过,很快又飞走了,追踪不到任何明确的去向,只在天空淡淡地盖下一枚印痕。

那么我丢失了的那个句子呢!是不是也拆解成一个一个这样的词语,又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飞出去了?这句子也太调皮,从我的记忆、构思中间,就那么硬生生撬开一道缝儿,就那么头也不回地溜走了。让我想不起到底要说什么,把我茫然地甩在这里。


风又吹起来了!风在湖上来回摆荡。我在湖边到处跑!

有那么几次,我几乎相信已经看到了!看到那些字词躲在山石背后、藏在树丛里面,小心翼翼地折起它身后的影子。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们、拉回它们……哪怕只有一个两个也好!

有那么几次,我几乎相信就差一点点……我已经触碰到它们、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结果却还是从指缝间飘出去了。在这初春冷嗖嗖的、还冻手的风里,它们顺着风的弧线和力道,在手指尖流连缠绕了一下,最终还是再次被风兜走了。

亲爱的yy啊,我还隐约记得那个句子先前看上去的轮廓、念起来的节奏呢。可是作为一个脸盲,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它清晰的样子了,想不起它有哪些笔画、是什么意思,想不起组成它的任何一个字和词语。

试图找回它的过程为什么就这么难!亲爱的yy,请问你——知道我的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么?或者——请问那天空、那云气,请问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句子它到底去到了哪里?


在这个冷飕飕的初春,一个月里倒有大半个月都是晴的。天空日日脆蓝,鲜脆鲜脆的,脆得日日教人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一戳就破,露出灰絮的内衬。

脆蓝的蓝天映在湖上,水面还没有显现出来,湖上还蒙着冬天最后一层脆薄的冰壳。脆得让人每天暗自心急,想盼着它快点儿破了,却总是坚挺得很。

在这冰壳之上、蓝天底下,在这虚空而广大的空间里!

盛大的风日复一日地吹着,冰壳和蓝天都奈何不得它。这整个天与整个地之间广大而虚空的部分全都是属于它的!

它横着走,没有什么敌得过它,没有谁敢来同它较量什么。万物只能蛰伏在天地的罅隙里静静地等、等待着而已。


二,词语
  

等到阳光终于近了……

阳光注入,抵住风,悬停在半空——

是阳光和风的相较相抵、相互退进,是这两股不分胜负悬停在半空中的力!

将它们全部无处释放的能量,注入冰壳、注入大地、注入根茎、注入花中……

于是花就开了。每一串枝叶花苞,在每一日的春光里都刷新一遍。每一日都是与前一日不同的、盛大而崭新的样子。

所以春的生成,就来源于阳光与风的相抵相融吗?就是它们凝铸在空中,势均力敌、无处可去的,全部盛大的动能!

“那些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亲爱的yy!只有当你亲眼看着这春天,从那虚空和广大中间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才能够深入骨髓地理解了这句话。

阳光和风,便也是神吧——正是它们使用着神一般的技艺,才完成了力和美的转化与生成。


亲爱的yy啊,在那花枝垂坠的地方,那些花团锦簇的,就是我丢失的句子了么?

我走上前去,仔细地一一打量它们。确实,它们每一枝都挺美,每一句都美得足够在很多广播里或公号间传颂,美得都溢彩流光、都极尽修辞。

可是,它们每一枝却又都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一枝是我要找的、独一无二的那个句子——那个句子只要回想起第一个词,就能自动地牵引出第二个、第三个、一大串……就能牵引出我全部的思路、语言和声音,就能为洋洋洒洒的这一大篇章,作为开头和引子。

可眼前这些句子们呐……它们每一句都太美了,美到谁都不能屈尊,谁都不能给谁作为牵引和陪衬。尽管有这么多句凑在一起,也仍然只是句子,连缀不成篇章。

这样的句子,永远都只能是无意义的句子了吧。我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往湖边走。


我在湖边日复一日地走,日复一日地想念着我的句子,忧心着它是否这一去,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我一直走……走到所有花都开好了,走到春天已经亮晶晶地鼓胀起来,再也不需要什么别的力量加成。

于是阳光和风多余的力,从花朵里旋出,在湖面上停驻……终于那力量又注入湖,又倾泻在整块湖面。


看那塔的倒影,熨熨帖帖地铺在水上。风和阳光一退一进之间,倒影就摇荡起来。

看那倒影摇碎成玫瑰,玫瑰摇碎成花瓣、花瓣摇碎成花蕊、碎成游丝……成风吟……

那万万千千道细碎褶缝,每一道都像是夹藏着万千道碎玉迸珠般闪亮的白光,夹藏着时间的万千瞬息。

那些白光,在最近处,铸成小小的浮游的白色昆虫;游虫拥涌远去,又化作翩翩的闪着光的银色蝴蝶。

我的脚步被这万千变幻震慑住了!又被它推动起来急急不停地走……直至走到塔的对岸,再回身看塔!

看到从天而降无数只白鸟,周身闪烁着剧烈的光芒,扑闪着颀长的白羽,在水面上一啄而起、迅疾移位,仿佛在矫健地捕食。


亲爱的yy啊!

我从没有过哪一刻像这一刻,整个人被如此饱满的力、饱满的光所笼罩。

也从没有过哪一刻像这一刻,见到如此多的、满湖飞舞着、恢弘而盛大的词语!

更从没有过哪一刻像这一刻,让我如此强烈而清晰地感受到:这饱满而盛大的一刻,是生命里赐给我短暂的、巧遇的、不可复制的灵光一瞬;当这一刻它过去了——这一生里面就永不再回。


三,句子
  

亲爱的yy,那么我丢失了的那个句子呢?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明白:它真的已经丢失了,丢失了就再也找不回。

它是不是也在这场阳光与风的角力之中,先是丢了一个撇,又是丢了一个横……渐次丢了句号和逗号,再丢失了一个副词、一个形容词,最后轮到了谓语和主语……

我的句子——我曾经心爱的那个句子!是不是也在这摇漾的湖面上,跟着那塔的倒影一起,摇碎成短语、摇碎成词、成字、摇碎成一笔一划万千细小的光和褶皱……

然后回头!

再来!

由光而来,收笔纳顺,和万万千千别的字、别的词一起,重新来铸成虫、化成蝶、闪烁而凸显成那远而大的白鸟,重新组合变化出新的语句——也来蹁跹而交汇于眼前这恢弘盛大之中——再一次地?


那些——都是属于我的词!是我的句子们呵……

那些正午时分,远路飞来的,闪着光的白鸟!

那些漫湖飘荡的,灵动盈巧,闪着光的词语!

亲爱的yy,我不知道这些白鸟是怎样、从哪里飞来,又将在何时、朝何方飞去。

我只知道这里,即使这么美的塔边湖岸,也注定并不是它们的目的地和居留地。

它们只是路过、在此停顿,终将带着所有的力与闪光,飞向一个更高远的所在。

而这一停顿就足以震撼和改变我的一生了!让我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地,来到塔边湖岸、看到这一瞬……

从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写下这样一个有力量、闪着光的句子;让我一生从此意识到:我对语言负有责任……

那么在离开之前,就请让我为你们画一幅像、留一张影吧?请允许我用自己尚且稚弱的笔,把你们尽可能地描摹下来,再用我生涩的声音诵念一遍,为了感激而铭记这最接近于神的时刻——用我所有言不及意的词语。


四,篇章
  

亲爱的yy,我日复一日地游荡在湖边,便日复一日地荡走了一整个三月。

春已渐深,日渐繁盛起来的花丛春树中间,开始穿行起日渐繁密的游人。

结果就是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说:这是“我的”园子、“我的”湖了呢。

与这日渐盛极的春天相比,或许我有时候会偷偷地怀念它萧索时的样子。


冬天萧索的园子和冰冻的湖,很多时候都可以说是我一个人的园子和湖。

冬天里的园子只有树。青黑色的树枝,在青灰色的天空和湖畔张结成网。

与春天流动态的力与生成不同,那种网状结构,是一种凝聚态的自组织。

仿佛它不是生命、只是生命蜕下的一层外骨骼,却仍旧保持生命的姿势。


这是支撑和扶持着生命向上生长的姿势!这是树的风骨,是冬天的精魂。

尽管树枝也会伸长变粗,但都在长时间——至少在年的尺度上才能见效。

除非有一种不可抗的外力来了,使整根分枝折断、整棵树倒下或者死掉,

否则那结构便一直在那里,半年显现而半年隐没,年复一年网罗着天空。


在那之中有“我的”结构么?你要找啊!要时刻不忘、要穷尽一切去找!

结构从来都不会自己生成和存在。结构只会埋藏在无数的词和句子深处。

让你的五知五觉都飞起来啊、手指在键盘上弹跳起来!穷尽所有的词语!

穷尽每一朵花、每一细小的虫和蝶,穷尽每一树丛、每一闪着光的白鸟……


亲爱的yy,我便在这样纷繁无穷的寻找中,穷尽了接下来的一整个四月。

一开始,那是顾此失彼的找;我几乎盲目地翻遍了园中湖畔每一个角落……

直到词和句子已经摘采盈筐,就如新芽抽成长藤,开始自发地攀连编织……

结构像一面预先张开在语感里的网!捕获住了沿着句子向上攀援的词语。


结构悬挂住字词、笼络住句子,挽留住春天,从此再也不怕春过不留痕。

它让花附着其上、让白鸟栖居其间、让词和句子都有了一字不改的归宿。

甚至也包括我——我远非它的创造者,也只是一个来攀援者与被捕获者!

我只是通过对词语的虔诚而抵达了它,被语言敞开了结构、获准了入内。


所以这一篇章似乎最终应该这样写:我来到湖边寻找一个丢失了的句子,

眼看着它被风卷走、拆解成短语、成词、成笔画,与风一起注入了花苞;

又从玫瑰这熟滥的比喻句,再次摇碎成花瓣、碎成花蕊、成游丝、风吟……

才终于挣脱出语言的精魂!由白光再聚成虫、化成蝶、生成灵动的白鸟……

白鸟被结构的网俘获,新生的字词、短语、句子……才能够自组织起来……

然后才终于——

生成了风格;

生成了意义。


五,意义
  

亲爱的yy,说到意义。

在我游荡过的一整个三月、穷尽了的一整个四月间,并不是每个日子、每个片段都有意义啊。

有时候,那是一大段一大段茫然疲倦的空白……让我忍不住想把自己重新封闭起来,重新打回到无言的冬天里去。

可我已经见到过了词语,见到过了句子,见到过了力与美……是这一点点对于美的不甘心,支撑着我继续找下去。


也并不是每一片林木内部都掩藏着相似的结构、更不是每一片结构内部都蕴含着相似的意义。

有些枝桠可能始终是散滋漫长的;另一些却可能有着特别明晰的结构和目的,伴生着特别坚定的意义。而这些,都是美。

世上怎么总是有些蠢人,试图斩断斜逸出的分枝,以便显得整齐和美?不,那是在扼杀美。美从来不能被指挥规划列队。

所以你明白我是多么讨厌命题作文!意义从来不是自外及内的渗透、自上而下的命令。意义是生长!是自发!是自组织。

让来自五湖四海的字词通过音节韵律的碰撞而自动流淌调和;让四面八方的隐喻因为寻找到了相似的调性而交织在一起。


我能为此做什么呢?只有做好一切准备。做好准备也让自己被拆解、被摇碎,让旧有的观念被肢解成零件、打散成齑粉……

然后挣脱出自由的灵魂!再重新一点一滴地吸收和聚拢,用新的认知与思想将自己重新编织成人——这是通往意义之门。

所以意义也并不是由我创造的——意义是深植于“我”追寻美的过程中、深植于使我成为“我”的这个过程之中的东西。


这时我终于走回到“我”出发的位置了!

所以如果我每一天都出发,每一天都到湖边去走,每天都去寻找一个词、一个句子、一段结构……

一枝一叶,一砖一瓦……总有一天是不是就能在文字中重构出一座“我的”湖、“我的”园子!

我也最终得以被园子和湖理解了、容纳了……这就是园子和湖的意义,理解和容纳一切的意义。


所以,yy,来啊!与我一起吧!也来构建属于“你的”园子和“你的”湖;还有她、他、他们……

如园子与湖一样彼此信任、支持与理解,相互交融又相互独立,园承载了历史,湖寄放了未来。

像每一束光和白鸟一样交辉,像每一词句一样锤炼,直到重构“我们”的园子,“我们”的湖!

园子里薪火相传永不磨灭的是光,是力,是春的生成,是每一个我们!是永久丰饶的意义之海。

  
  

写于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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