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兜风

1

我叫做阮籍,字嗣宗,当年人称竹林名士之一。

我一生经历三个朝代,生于汉末,成长于曹魏,死于司马,在人间兜转了五十四年。

我一生笃信真诚,又背叛过真诚。直到生命结束的一刻,我都未搞清楚,真诚这回事,到底是最珍贵的美德,还是潜藏在人身上自取灭亡的疾病?


2

我出生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汉末乱世,当时皇帝是汉献帝。

我三岁丧父,由母亲和兄长带大。可能因为缺乏父亲管教,我自小比较任性。

见到中意的人,我就眼中有光,毫无顾忌地亲近。相反见到不中意的人,我就忍不住翻白眼,话都不想讲多半句。这种“青白眼”的功夫,别人以为我专门练过。其实我没有。世上任意一个儿童,都会青白眼,只是后来长大了,就不流于表面,只在心里做。我是藏不住,并非专门练过。

我专门练过的是另外一种功夫,叫做“长啸”。我小时候常常会莫名其妙大叫,不分场合,不顾有无外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哭,也不是病,在读书时会这样,在游冶时也会这样,突然就藏娇起来。我可以叫得出奇的长,于是家人不以为怪,反以为奇,说我气量精纯,也就由得我叫。等到我稍稍长大,我发现长叫很尴尬,于是将叫喊的内容转换为音乐旋律,以口哨或哼唱的形式叫出。练习一段时间过后,具有我个人特色的“长啸”就诞生了,并且相当有娱乐效果。有喜欢音乐的士人后来还慕名而来指定要听,心情好的话,我会赏他两句。

青白眼也好,长啸也好,我就是这样藏不住心声。我曾为此苦恼不已,一度将此视为缺陷。但那时候人们喜欢古怪有趣,认为这是奇气奇才的表现,反而对我赞赏有加,我不知是悲是喜。不过随之而来的名声,我总是乐意接受。

原来真诚任性就可以得到欣赏,那人生实在简单不过了。


3

我之所以受到赏识,并非全系我任性,主要原因还是我的家门。

我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生前担任丞相曹操的随行书记官。曹魏好多重要的文书,都是出自父亲之手。父亲的官职不高,但人品谦和,文采出众,在魏国朝野声名都响亮。曹公本人以及他的一众王子,都是父亲的朋友。

我们阮家祖籍陈留尉氏,祖上都是读书人,也曾有人在汉室朝廷当官。父亲生逢汉末乱世,起初并不愿意掺杂其中。因为那时群雄并起,杀个县官,占个地头,就扯起一支旗,此起彼落,起起伏伏。士人跟错了旗,没有回头路,身死还是其次,灭家灭族也是转眼的事。

好在父亲的运气很好,他跟对了曹家的旗,事业蒸蒸日上,从原来的一介儒生,成为治理经国大业的官吏。

父亲随曹公四处征战,见过许多人间惨剧。一条寻常村落,战争过后,鸡飞狗走,一百个人死剩下一个。这样村落比比皆是。所以父亲经常感叹,不知道乱世何时结束呢。

有人将乱世当作进身的阶梯,有人趁乱世浑水摸鱼,而身为儒生的父亲只想它快点结束,恢复秩序。英雄们说,快了快了,统一天下,乱世就结束了。父亲却说,统一天下和结束乱世根本不是同一回事。英雄以统一天下为野心,实质却破坏天下,摧残着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家庭和秩序。所谓天下,到底哪里才是天下呢?世上并没有一个地方叫做天下。天下不过是英雄作出来的故事罢了。

父亲在我三岁时因病去世,很多事情无法再与他探讨。但他结束乱世的理想,早已在我心中扎根。成为儒生,学做圣人,结束乱世,这是我想做的。

父亲死时是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同年逝世的还有荀彧荀令君。父亲在生时十分敬仰荀令君,称赞荀是儒生典范。它们生前交往不密,想不到会死于同年。

父亲的丧礼当时来了很多人。曹公当时南征孙权无法抽身,王子曹丕、曹植带领邺城全城文士都来了。我的母亲忍不住伤心,那时当场想抽出剑了断,好在得曹丕、王粲拦住。曹丕、王粲后来将这一幕写成诗,以告慰他们老友的在天之灵。自此以后我就成了孤儿。

我父亲有一首诗关于孤儿,是这样说的。他说他在战后旷野上,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他问那孩子为什么哭。那孩子说,他的母亲死了,后母嫌弃他,不给衣服,不给食物,他又冷又饿。后母不顺意就对他拳打脚踢,还把他关进空屋子。他有父亲,但父亲在远方从征,是死是活,两不相知。这天他逃了出来,逃到当初的家所在的地方。但一切都变了,家没有了,只有一片荒芜地。他想起母亲,想到再也见不到母亲,想到母亲竟然这样狠心抛弃他,他就忍不住哭了。(《驾出北郭门行》阮瑀)

名门的孤儿和百姓的孤儿是不同的。我没有过得像诗中孤儿般凄惨。因为有曹丕的关照,以及母亲兄长的养育,我成长过程中称得上是无忧无虑。只是再读父亲的这首诗,我感受到他那一代人的使命感。我觉得,他不单是我的父亲,还是许多人的父亲。礼运大同篇说“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他做到了。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随军行经洛阳郊外的首阳山,传说那是古代贤人伯夷、叔齐饿死的地方。他为伯夷、叔齐写了祭奠文章,自己也有了隐居起来的心情。但他最终没能隐居。

首阳山,后来碰巧是我与嵇康他们隐居的地方。


4

显赫的家门是我真诚任性的通行证。我既接受了由真诚任性而来的名声,也不得不了解它所潜藏的祸患。

献帝时,董卓作乱,凶残暴虐。最终司徒王允设计将其诛杀,连同董卓数千人的党羽在内,一夜间清洗殆尽。当时身居中郎将的蔡邕不满王允以暴易暴,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王允以这声叹息为由,诬陷蔡邕系董卓同党,将其全家灭族。可怜蔡中郎以仁义为己任,德才双绝,只因一声叹息被杀。

这段往事让我特别感触,因为蔡中郎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的老师。我的德行、学问、家门、地位与蔡邕相比都有着天渊之别,而我的长啸却比蔡邕的叹息聒噪得多,未来如果可免于祸患,我只能寄望于侥幸。


我的侥幸在于我与蔡邕不在同一个时代。蔡邕那个时代过去了,父亲目睹孤儿那个时代也过去了,我所处的当时是相对平稳的世道。战争依然存在,但只在前线边疆。我住在邺城,后来搬到洛阳,都是曹魏的后方,远离战场千万里。我的周围是名士彻夜宴饮,是文人醉眼狂歌,还有学者畅谈太初有道。乱世已经告一段落,残忍和阴谋已让人厌倦,才学和性情才是新主流。全城士人都像死过翻生一样追寻更偏门的学问、更刺激的言论、更有趣的人物、更彻底的享受、更猛的酒以及更猛的药。正如我十六岁登上楚汉相争的古战场发出呐喊:“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人们根本不在乎我说的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够劲,便将我拉去各种宴饮场合了。我就是那时正式加入名士的行列,开始欢乐生涯。


蔡邕和我父亲那个时代是真乱世,所以他们希望早日结束。到我少年时,我还没努力过,乱世就仿佛自己结束了自己,我那立下的结束乱世的志向倒显得造作了。


5

虽然少年时染上浮夸躁动的习气,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儒生的身份。

所谓儒生,内心恪守忠恕之道。忠,就是真诚对待自己内心,心中所想、口中所言、身之所行,保持一致,不偏不倚。恕,即使承认他人也有心,推己及人,将心比心,站在他人的立场,理解他人的选择。内在忠恕,外在即合乎礼。

所以其实礼无定法,只是世道一乱,总要有些规矩,掌握权力的人就硬要将礼确定下来,成为规范,是为礼教。

世道乱的时候,教条就多,繁琐,且苛刻,容易变成人们互相批评的工具。世道好的时候,教条就少,人人宽容,不妄自评判他人。与其从他人身上找缺点和罪状,不如欣赏他人独有的秉性。就像我在宴会上扯过歌姬雪白的大腿做枕头睡一觉,歌姬并不在意,主人家只笑我猖狂,也不会怪责歌姬,并不为此恼怒。枕着雪白大腿睡觉是舒服的,如果有谁说不舒服,这就是骗自己。我是为了舒服而这样做,不是为了好色。忠恕之道,既忠恕于信念,也忠恕于欲望。所谓名士风流,说到底是真诚宽容。


十六七岁开始,我出席各种清谈宴会。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

众人年纪相仿,都是出身朝廷官员之后的才学青年。我们畅所欲言,言无不尽。我们探究天道有无、自然名教、才情品性、言意、音乐、养生等等各种议题。我们将探索真理当作游戏一样玩乐,将才情学识当作美酒一样挥洒,将身边宾客当作知己一样亲昵,快活不知时日过。

出身门第依然是座次排序的依据。座主通常是是曹氏宗室子弟。然后论资排辈下来,身世显赫的沛国夏侯、河内司马、弘农杨氏、太原王氏、琅琊诸葛、颍川荀氏等占据上座。其次则是我们这些家门较为浅薄者。有的有官职,有的未有官职,有官职的比没有官职的要靠前。有的父亲还在,有的父亲已经不在,父亲还在的比父亲不在的要靠前。而当酒过三巡,嘉宾就随意走动,不在拘泥于坐席了。

那时最喜欢宴请宾客的是曹氏宗室的何晏。

何晏姓何,但他是曹公曹操的养子。他原是汉末大将军何进的孙子,后来生父亡故,生母带着他投入了曹公后宫,他也就成了曹公养子。成年后,他娶了曹公的女儿金乡公主为妻。因此,他既是曹公的养子,又是曹氏宗室的驸马,身份地位尊贵。

何晏比我年长二十岁,我初次见他时,他已三十六七奔着不惑之年。但他相貌看起来还像个青年。他以貌美肤白,学识渊博闻名当时名士界。同时他十分讲究自己的衣着。在宴会中,他一定要做衣着最华丽的一位。如果有人质疑他的衣着品味,他是会不高兴的。但如果只是揶揄他的学问或人品,他通常都不以为意。

何晏喜欢道家学说。太和到正始年间,士人尊崇道家老庄,贬损儒家六经为糟蹋,就是何晏开的头。服食丹药养生,也是何晏带起的风气。何晏大致认为,儒家重礼教而道家重自然,儒家尊“有”而道家贵“无”,因为有出于无,故而道家无为比儒家有为更具有终极性,道家老子也比儒家孔子更高明。何晏的论理风格和他的衣着一样,辞藻富丽,长于堆砌,好比漂亮的衣服一件套着一件,豪气是豪气,看着看着就觉得累。


何晏也许不是当时最好的学问家,但他一定是最好的宴会主席。

作为宴会主席,首先财力要雄厚。因为宴会一夜的饮食用度,都由主席包办。宾客只管来玩乐,不仅一切免费,偶尔还会获得主人家的奖赏。何晏富贵自不用说,其人又恰好爱奢华,慷概大方,挥霍随性,于是酒食玩意往往让宾客大开眼界,深受士人们的喜爱。我也得益不少。

其次,宴会主席要有高绝的学问。因为宴会不只吃喝玩乐,更重要的是聚集有识之士,共同研讨天人之理。研讨话题一般由宴会主席发起。如果主席发出的话题不够上乘,缺乏研讨空间的话,那是要被宾客们暗中嘲笑的。在这个方面,何晏做得很高明。他本身学问好,出题有深意,而且从不抢白其他学者,展示了气度宽宏的一面。如果用财力可以换来才学的激荡,何晏是不会犹豫的。有时一个主题在宴会中未能辩论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何晏就继续举办宴会,一次两次三四次,直到得出高论为止。这种挥金如土换文章的气势,除了何晏,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再次,宴会主席还要有知人之明。一座之中,士人们的出身、背景、性格、才情、喜好,何晏都了如指掌,并且记在心中。谁和谁性情相近,谁和谁不能坐到一起,谁可以多饮酒,谁不可以多饮酒,只要听何晏调配,无有不中。当时有人说何晏好色,我信;有人说何晏自恋,我信;但有人说何晏心胸狭窄,我是断然不信的。何晏的胸中容得下这许多人,又怎会狭窄?再到后来,何晏想为《老子》作注,但他看到十六岁的王弼的注释以后,认为王弼比自己高明得多,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何晏爱才如此,他的气量足以让人佩服。又因为他真心自恋,于是他爱别人的时候更让人觉得深沉。


一个宴会要办到很晚才散,有时通宵达旦。曹家、夏侯家、司马家的人们从不担心归家太晚,因为他们就住在城中,只要他们上得家里高大的马车,过两三条街就能回到府上,然后可能会被他们父亲训斥一顿。其他住在城中、但稍远一点的人们,在天亮之前也能安枕到自家床上。我住得更远,在洛阳城的城郭边上,靠近洛水。每每我还未到家,太阳已经升起到了一半。这就是世家名门与一般名门的区别。


6

十六七岁的宴饮和研学固然开心,同时我也不得不考虑出身的事。

曹魏官僚的后代,一般到我这个年纪,就会被授予官职,或虚或实,起码有个身份。我兄长阮熙早前被任命为地方官员,离开了洛阳,到西北方任职去了。兄长的出任让家中经济有了依靠。

而我,我早有用世之志,于是勤修才学,等待时机进入仕途。我理想中的状态是得到曹丕的征辟,正如他的父亲曹操征辟我父亲阮瑀一样,将我邀请至洛阳宫城中任职。这个幻想不切实际,因为曹丕虽然系我父亲朋友,但他贵为皇帝,不会如此屈尊来邀请一个次子。况且,在我十七岁时,曹丕就病逝了,终年不过三十九岁。

族兄阮武当时在朝为官,他一直很欣赏我,也知我心意,于是带我去见了时任兖州刺史王昶。王昶出身太原王氏,是当时掌握实权的名士。阮武想通过他为我谋求出身,我又怎会不知。那次会面,王昶问了我一些问题,都是从前我在宴会场合谈论过的问题,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他。

当时我心情很乱。我本以为对仕途有所准备,但当我见到真正的权贵王昶之时,却犹豫了。如果我像在宴会上挥洒自如那样回答王昶,王昶可能很快就会授予我官职,在他手下办事。可是我并不想离开洛阳,我的理想在洛阳,我的玩乐在洛阳,还有最重要我的母亲在洛阳。兄长阮熙已经离家千里,如果我也离开洛阳,母亲就没人照顾了。我又想起我的轻浮任性,在宴会场能获得宽容,但在官场仕途可太容易惹祸了。一旦为官,我就要收起这种习性。我对此并无自信。我内心感激阮武的美意,同时也感到巨大的压力。与其辛辛苦苦追求有为,还是轻轻松松的无为更合我胃口吧。简言之,我想的很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王昶很大度,他没有逼迫我,也没有和我计较,过后还替我说好话,称我为“不可测”。阮武宽慰我,说以后还有大把机会,他又说:“人生在世,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无愧于自己,外人不足道。”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最接近仕途的经历。那时我有选择。我选择了不出声。

我以为第二次会很快到来,想不到却时隔了另一个十七年。到第二次,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7

从王昶处归来,我暂且将仕途之事抛诸脑后,重新投入到宴会辩论中。

那时我们围绕“礼教”和“自然”两个概念,基本分成三种派别。一种认为自然优于礼教,何晏、夏侯玄持此论;另一种认为礼教优于自然,老一辈学者较多持此论;第三种认为礼教合于自然,我属于持此论者。

我仿佛要将想对王昶说的话,换一个地方倾吐出来。我更加热情洋溢地参与到辩论之中,公开叫板何晏一派的说法。

何晏之论调,割裂儒道,分开礼教与自然,尊崇一个而鄙弃另一个,本身带有浓烈的区别意味。而我以为,宇宙万物从无到有,从一到多,经历混沌变化,始终向着中正平和的理想发展。礼教与自然两者同源而异名,不过是太初元气衍生发展的不同阶段。而礼教因其为人间带来规范与秩序,更具实用性。

我的言论糅合了儒道宗旨,很受前辈们的欢迎,他们赞赏我为“术可纯儒”,意思是我行为举止虽然散漫轻浮,但学问上还是纯正的儒学根底。何晏一派反击我的言论,夏侯玄后来还和我在音乐的问题上做了激烈论争。河内司马家的兄弟司马师、司马昭对我很有好感,他们认为我与他们同属于维护秩序的一派。后来司马家兄弟对我的眷恋,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学术的讨论日渐激烈,但我们都是君子作风,让学问就留在学问场上,不牵涉利益,也不牵涉政治。但因为我们身份的缘故,哪里有可能不牵涉政治?

尊崇道家的一派被认为系潜在的不安势力。尊崇儒家的多是老一派世家子弟。而我这种调和儒道、糅合礼教和自然的则是游离派。我们对外面人如此简单地从学问到政治身份的划分多有不满,但也懒得辩驳,只好存而不论。尤其在曹丕死后,魏明帝曹叡即位,权力交接期多有波澜,紧张的气氛也慢慢渗入到宴会中。


受到政局波及,首当其冲的是我们的宴会主席何晏。

何晏虽然身份尊贵,但一直不受重用。曹丕不喜欢他,厌恶他的浮夸作风,人前人后还叫他做“假子”,对他百般疏远。及至曹叡即为,曹叡比他父亲更不喜欢这位叔叔,何晏的地位更加低落。再加上曹叡登基数月后,蜀国丞相诸葛亮上表出师,誓要灭亡曹魏,夺回中原。战事又起,曹叡心中烦闷,眼看就要将气出到依然声色犬马的何晏头上了。

我们的宴会早有朝廷元老看不过眼,于是司徒董昭乘机发难。董昭上书参奏我们这班洛阳子弟相互纠结,竞逐华丽,互相吹捧,有结党营私之嫌,应该迅速整治。皇帝的反应也相当迅速,不出数日就发出抑制浮华的命令。朝廷将何晏、夏侯玄、司马师、诸葛诞、邓飏等宴会贵宾全部免除官职,又将我这种没有官职的人记录在案,明令永不录用。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入仕经世的大门仿佛瞬间关上了。

后来人们将这场朝廷整治风气的运动叫做“浮华案”。


8

浮华案初发后,洛阳城仿佛一夜间沉寂了。没有人再敢举办宴会,我也没了免费饮酒作乐的去处。依然会酒饮,只是各人退缩在自己家里,对清风明月共饮。学问探讨也有继续,但只能通过私人书信来往的方式探讨。

既然没有宴会,我就驾车到洛阳城外的荒野到处兜风。兜风是我一直以来的爱好,有时三五日,有时十多天,都在外面,不回家。我没有别的同伴,一路上有鸟陪我。有鸿鹄大鸟,“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让人心驰神往。但大鸟又要飞,又要叫,拍动着若垂天之云的翅膀,也不能说不辛酸(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况且大鸟游四海,“中路将安归”?也有燕雀鹌鹑小鸟,嬉戏于水边庭间,自得其乐。还有水鸟、鸭子等,栖息在水中,随波逐流,浮浮沉沉。我看着各种各样的鸟,大鸟小鸟,小鸟大鸟,一不小心就容易迷了路。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有朋友见我百无聊赖的样子,就宽慰我说,朝廷抑制浮华只是一时的事,世道好起来之后,就又会热闹起来了。我问,何谓世道好起来?朋友说:“其实浮华案可解。解者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上那班搬弄是非的元老,而是带兵西出长安迎击诸葛亮的太傅司马懿。只要司马懿得胜,外患解除,曹叡陛下必定大赦天下。到时丢官者官复原职,永不录用者也可以洗刷污名,再觅前途。”这位朋友分析得在理,于是,那时无论于公于私,我都支持司马懿。


9

自从太和元年,我十八岁那年,蜀国诸葛亮上表出师以来,战争卷土重来,“乱世”这个旧词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心中。我这代成长在和平时代的人,其实并未真正见识乱世。我们对乱世的理解,来自历史、文章,以及父辈的讲述。凭着一知半解,我们对乱世怀有恐惧、愤恨外加一点好奇。

浮华案让我对乱世有进一步了解。所谓乱世,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手上。你的理想、你的计划、你的希望,连同你所拥有的,你的身世、你的财产、你的职位、你的家庭,最后是你的性命,都被一阵风吹到不知哪里去。正如我那位朋友所说,我们能不能步入仕途实现抱负,竟然是由千里之外的司马懿决定——不可思议,但又合情合理。


后来,司马懿在前线得胜了。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将乱世活活摁住不让其发病。

青龙二年,我二十五岁,诸葛亮病逝,来自蜀国的威胁土崩瓦解。我们曹魏国内一片欢腾,七年的抗蜀战争终于胜利。魏明帝曹叡果真下令大赦天下,浮华案中受牵涉者全部官复原职,宣布无罪。魏明帝本人更是兴高采烈,诸葛亮一死,他就大建宫室,广选后宫美女,并准备派人往长安取来古代礼器,将自己的功业昭告天下。那时,我们才直到,登基以来一直励精图治、如履薄冰的明帝也是浮华的爱好者。

有明帝开了头,我们这班冷清几年的“浮华友”又可以开张了。依然是我们的宴会主席何晏先拔头筹,宴会搞起来,比从前更加隆重,仿佛要将几年花不出去的钱都挥霍掉一样。我们也比从前更疯了。


10

孔圣临长川,昔逝忽若浮。

转眼间来到我的三十岁,而立之年,我依然是个浪荡子弟。没有官职,也没有正经事干。偶尔和一班学者打嘴仗打笔仗,在名士界的声名是日渐高涨,形容却是开始憔悴。我的文章依然在维护礼教,但我的举止愈发约束不住,看起来像与礼教对着干。有人觉得古怪,问我是不是精神分裂。我说,礼教岂非为我辈而设。我也说不清话里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嘴硬。

那时一个特别的人出现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个人叫做嵇康。他当时十七岁,比我晚生十三年。我也是在他这个年纪登入宴会场的。

嵇康十六岁以一组诗文《游山九咏》震惊文坛,横空出世。魏明帝曹叡为之激赏,赐予他官职,授中散大夫。沛穆王曹林招他为驸马。嵇康从此步入名流。


登临宴会的嵇康好似天人下凡一般。我们许久都没有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了。对上一次见到这样英俊的人,应该要数十多年前的夏侯玄。嵇康的衣着疏漏,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风姿清秀,潇洒肃穆,好似悬崖边上的一棵孤松,让人望而生敬。在金雕玉砌的厅堂上,嵇康的出现带来一股山清水秀、云雾缭绕的自然清风。与他相比,华丽的何晏显得浮俗,端庄的李丰显得迂腐,持重的司马昭、邓飏则显得粗糙小气。我想,道家所谓的真人、至人,大概就是嵇康的模样吧。

嵇康的才情谈吐与他的外表一样爽朗。他是那种你不会怀疑他表里不一的人。当时名士都是儒道兼修,而嵇康更偏好老庄道学。


当时我与夏侯玄正开展着一场持久的辩论,辩论的议题是究竟音乐有没有教化世道的作用。

我率先立论,认为音乐当然可以教化人心。我认为,音乐内部自有其和谐规律,这个规律暗合天道,也契合着人的天然真心,所以人无需学习也能听出声音的和谐与否。而音乐和谐的最高境界,在于中正平和。中正平和的音乐可以唤起人内心感应天道的能力,制约俗世欲望,从而教化人心。而中正平和之外的音乐,比如郑卫之乐,虽然也和谐动听,但它耽于感官享受,容易刺激听者的欲望,或者让人悲观忧伤,偏离正道,为君子所不取。“乐者,使人精神平和,衰气不入,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故谓之乐也。”

一向提倡道胜于儒的夏侯玄作出反驳。他认为音乐属于人为范畴,不是自然现象。音乐的和谐与阴阳天象的和谐不可以混为一谈。况且自汉朝以来,推行礼乐教育、名教之治,结果却是社会风气江河日下,直至汉末又再出现礼崩乐坏的乱世。故此可以推论,音乐并无教化人心的功用。


嵇康随后也加入到这个问题的探讨当中,发表了《声无哀乐论》。当我看完嵇康的论述,我知道,这个问题被他终结了。

嵇康认为,音乐的单位是声音,声音不仅有乐器发出的乐音,还有风声雨声雷声以及各种生物以息相吹发出的自然声音。声音是自然存在,它的本质是气的振动。声音本身不带哀与乐等各种情感。声无哀乐,由此知之。

而人听音乐,情有所感,不是音乐有感情,而是人有感情。人只可以说在音乐中感受到某种感情,而不能说音乐本身含有感情。这正等于食物的味道有甜酸苦辣,而没有味道叫做喜怒哀乐一样。

进一步说,声音不但没有感情,并且它能不能传达感情,也很值得怀疑。同一首音乐,不同人听起来会有不同的感情,这正如庄子所说,风吹万物,反应不同。不是风有什么不同,而是万物不同。所以音乐并不能准确地传递某种感情。至于历史上的那些传说——比如孔子听《韶》乐而知舜的仁政,季札听周乐而知民风,子期听伯牙弹琴而知他心境——从音乐就能准确判断感情,进入乐者心境,乃至获得知识,则是纯属夸大。孔子、季札、子期他们作出的判断,并非单纯由音乐判断,而是结合实际情况,知人论世推理得出的结论。由此可知,音乐并不能准确地传达感情,它最多只起到一个激发人内心感情的作用,因此,音乐可以移风易俗、教化人心的说法也站不住脚。

上古之世,人心淳朴,顺应天性,先有中正平和之世道,然后有中正平和之礼乐。而不是因为有中正平和之礼乐,所以造就中正平和之世道。移风易俗、教化人心的关键在于经济政治,而不在礼教音乐。而圣人知道,人天生对美妙的音乐感兴趣,这份兴趣无法磨灭,但也不能放纵,只能正确引导,于是制定了制定了音乐的规范,为后世参考。

后世人如果不能认识圣人的本意,而一味强调规范,那就是固执僵化。综上所述,声音没有感情属性,音乐也不能传情,更不能移风易俗。再进一步推究,音乐其实只有美妙与不美妙之分,而没有所谓正邪之别。有人以正邪区分音乐,殊不知,音乐无正邪,正邪只在人心。


好嵇康!他的高论之精妙,比他的外形更为精妙。他大胆到连圣人的事迹都敢质疑,连六经的教义都敢推翻,好勇气!虽然他的论调与我相左,但他的精妙与勇气彻底征服了我。我仿佛看见嵇康孤军深入,从礼教的牢笼中解放了音乐,将音乐放归山河天地外。嵇康,是一位解放者。

我迅速和嵇康结为朋友,嵇康也很喜欢我这位不守规矩的大哥。交游得知,我们的身世竟然何其相似!我们都是幼年丧父的孤儿,出身普通士族,都是家中的次子,由母亲和兄长带大,骄纵直率,讨厌虚伪造作。

嵇康说爱我目中无人,因为我从不说人坏话,也从不说人好话。我则爱嵇康身上超绝的勇气。

勇气,正是我缺乏的另一种可能性。


11

圣人之道,一以贯之的是忠恕。忠恕,源自一个真字,也难在一个真字。

心中的真,人人皆知。从知的真,到行的真,却需要莫大勇气。

而嵇康从不认为真诚有什么难的。“很简单”,他说,“心里想什么,公开出来就是。”

这就是他所谓的“释私”。释私,就是去掉私情,公开自己的内心,不在隐匿。他说,真诚不仅仅在于个人的知行是否一致,更重要在于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想法。一个人如果敢公开自己的想法,无论想法多么邪恶,他也称得上真诚。如果一个人总是藏匿想法,则无论愿望多么善良,都是虚伪。只要人人敢于公开自己的内心,猜疑见忌酒不再存在,虚伪小人也会无所遁形。圣人君子按自然天道行事,遇事开诚布公,心中没有善恶正邪成见,所以不怯于袒露内心。而虚伪小人以坦诚为愚蠢,以藏私为智慧,千方百计提高自己的伪装技巧,成功瞒骗他人则沾沾自喜,被人拆穿则百般掩饰,终日担惊受怕,不但自己活得累,还容易引起灾祸,事实上是多么愚蠢。一个人藏私尚且如此,如果一个社会都崇尚藏私,则流毒无穷。其实邪恶的想法人所共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邪恶的想法被粉饰藏匿,错过纠正的机会。所以人生在世,真诚才是第一要义,应该活得自然洒脱,光明磊落。(《释私论》)


我少年时被人叫做“痴”,而嵇康出现之后,“痴”这个名号就转移到嵇康身上了。

嵇康的痴比我的痴更加痴。在嵇康之前,我有朋友。但嵇康是唯一一位,在他身边我会有羞愧感的朋友。

他的真诚和勇气,似乎不太属于这个世间。或者说,世间配他不起。


12

自从曹丕受禅之后,曹家的气运就不怎么好。曹丕四十病故,他的继位者明帝曹叡则更短命,三十六岁,英年早逝。就在我与嵇康初结为知己的那段时间,明帝没了。可怜明帝少年英主,他下令兴建的宫室还未修好,自己便已离世。

明帝无子,传位于养子曹芳。明帝临终托孤于二人,一位是曹氏宗室主持人大将军曹爽,一位是四朝元老、士族领袖司马懿。曹魏大权的分裂,从那时起就正式开始了。

对于明帝的突然逝世,我是痛心的。我阮家毕竟长年受曹家提携恩惠,眼见他连遭噩耗,自然伤心。我此前十多年在舆论界维护名教大旗,或多或少也是想声援曹家的权力正统。可惜天命无常,非是人可以预料。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明帝去世后,我们一班“浮华友”竟然走上了好运。原来托孤大臣、大将军曹爽从来就是我们浮华友的同路人,他与何晏、夏侯玄、诸葛诞等人识于少时,交情甚深。曹爽掌权后,马上就提拔了这些年轻一代。浮华友摇身一变,变成了国家机器的管理者。

我们的宴会主席何晏,正式出任吏部尚书,主持国家的人才事务。十几年前何晏未受重用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何晏大哥既然是最好的宴会主席,应该去当吏部尚书。何晏也开玩笑回答,如果我当了吏部尚书,在座各位全部加官进爵。

十几年后,想不到玩笑话成真了。经过何晏的操作,一批年轻的新血,包括许多当年的浮华友如夏侯玄、诸葛诞、司马师、司马昭、桓范、邓飏等等,陆陆续续被授予了实权职务。同时间,不少年纪较大的元老派提出了请辞,表示国事以后就交托给年轻人了。何晏依礼数挽留,但最终都客气地批准了若干请辞。两三年下来,朝廷上下一片新面貌,年轻一代也放开手脚准备推行新政。另一位托孤大臣司马懿也似乎感受到年轻一代的活力,不时对改革措施表示鼓励。夏侯玄曾经拿着一份改革方案去请教司马懿,司马懿说“非常好”。


曹爽新政让很多年轻一代备受关注,我也不例外。我这种二三线名士也受到了朝廷征辟。征辟我的不是曹爽,不是何晏,而是我父亲的老战友、元老派的太尉蒋济。这是我自从十七岁见王昶之后,受到的第二次仕途邀请。

我当时三十三岁,只觉得一切微妙又古怪。蒋太尉这位世叔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朝廷新旧交替的时候来。表面上曹爽大权在握,实际内里多少暗流涌动,我也并不清楚。老子曰:“祸兮,福之所伏。”我当时生活过得不错,有宴会有朋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我写信回绝了蒋济的邀请。

谁知蒋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误会了我的回绝信,以为我在玩三顾茅庐那种把戏,竟然亲自派人派车马到我家附近迎接我。我被这阵势吓得有点慌,不敢再回绝。我于是上了车,到太尉府上任去了。与其说太尉来请人,倒不如说抢人更准确。我人生第一次开始了官僚生涯。

两个月后,我辞职了。为官有许多不堪,比如要穿装模做样的官服,长时间正襟危坐,又要接待一大堆人,礼数不能差,还要被逼着出席一大堆喜事丧事,完全没有了自娱自乐的空间。而其中最让我不堪的是为官要早起床,不能睡懒觉,和我一直以来的生活习惯相违背。两个月下来我已经被折腾病了,请辞也就合情合理。

太尉蒋济批准了我的辞职,也不和我多计较,我得以全身而退。


这段官僚经历让我相当不舒服。照当时的情势,这样的事情可能会一再发生。于是我萌生了远离洛阳的念头。

恰好那时嵇康位于首阳山的别墅修建完毕,嵇康正式搬迁到别墅定居,我们朋友们都去了庆祝他入伙。首阳山是个好地方,离洛阳八十里,远离烦嚣,恬淡幽静,和风畅快。嵇康的别墅建得自然简约,在山林之中,毫不突兀,仿佛是从山中长出来以待嵇康的样子。嵇康说:“我年幼家贫,就住在山野中。后来一朝平步青云,见识过金碧辉煌,缤纷繁华,反而更想像小时候那样过活了。”我大为感触。

嵇康又带我们去参观了别墅周围的竹林。嵇康让我们静下来,等来了一阵风,风吹竹叶,哗啦哗啦,人心中疑虑也就被它们唱走了。有朋友说:“竹子有君子之德,美哉。”嵇康说:“爱竹不因为竹子有德,而是因为它是竹子”。嵇康用手杖敲了一下竹子,“破”的一声响。这声同时响在我头脑里,我忽然有个念头:“对啊。为什么不离开呢?”

回程中,我对嵇康说:“我也来。”

嵇康说:“好啊。”


13

从竹林回来,我每天都想奔往那片竹林。洛阳,只不过是难以戒除的习惯。

我忽然觉得以往的人生多么无聊。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曹丕、曹叡会来找我,或者等待某位圣人来,对我说:“你就是我的颜回、闵损,我们走吧。”等待让人憔悴,让我巴不得时日快点飞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岸边,而我们众生在水里。竹林是我的岸。

我不要再等了。我将计划告诉了母亲,母亲支持我。我派人到竹林修建房屋。我减少了出席宴会。我重新读起易经、老子、庄子,写下了《通易论》、《通老论》。我做好逍遥一世的准备。往后的日子要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等待。庄子说人生有一种境界叫做“无待”,不等待,不期待,不依赖,不托付,人才可以说自由。


洛阳政局的变化也日渐浮出水面。新政推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曹爽本人却发了昏,竟然奏请皇帝出兵伐蜀。曹爽伐蜀只是借口,实情想借此夺过司马懿手中兵权。如果曹爽伐蜀成功,他便集齐了政事、人事、军事三大权力。但结果,曹爽失败了,损兵折将,虚耗国力,他本人也只能狼狈地逃回洛阳。在前线失利的曹爽声望一落千丈,但他回来后没有收敛,发而变本加厉,加强了对朝廷的控制。他深知一个失败者如果松懈了,等待他的只有更大的失败。

正始八年,我三十八岁,淫威日盛的曹爽召我为参军。这次我没有犹豫。我断然拒绝,然后举家搬往首阳山竹林中。

我终于离开了洛阳。望着远去的洛阳城,我希望城中亲友一切都好。


14

何晏是占卜高手。自从曹爽败回洛阳后,他更加沉迷占卜。他不但自己占卜,还不惜成本从全国各地延请有名的占卜家,为他占明前程。

我想不到,何晏也有如此慌乱的时候。当年诸曹争位,他不慌不忙;浮华案发,他也只是安乐退隐。而曹爽败回后,他却经历着人生最无助的时刻。那些之前他礼貌地批准退休的一个个元老,开始阴阳怪气说他坏话。那些他一手提拔的青年才俊,也陆续消失于他的宴会场上。他有预感会大难临头。而他逃避灾难的方式是靠占卜。靠占卜决定走哪个方向,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饮什么酒。

有人劝他离开洛阳暂避风头。他说他一生生在都城,长在都城,都城以外的世界他不懂。

正始十年,曹爽败回的两年后,司马家发动政变,将曹爽一族及其党羽,斩杀殆尽。何晏被杀,终年六十。


那天是正月初六,新年喜庆的气氛还在洛阳城荡漾。大将军曹爽率领一众大臣,陪同皇帝曹芳离开洛阳去往高平陵祭扫魏明帝之墓。司马家借此空当,发动闪电般的政变。司马家长子司马师率领暗中纠集的三千死士,占领了进出皇宫的司马门。有抵抗及不从者当场斩杀。家主司马懿则一扫老态,挥鞭上马,与太尉蒋济共同领兵把手洛水浮桥,阻断曹爽的回城归路。司马懿同时派七十六岁高龄的老战友、司徒高柔到禁卫军中安抚军心,接掌曹爽的队伍。在控制了洛阳后,司马懿、司马师突入皇宫,逼迫太后传旨,叫皇帝曹芳罢免曹爽。

太后懿旨很快传到城外的曹爽手上。曹爽空白一片,完全不知如何行动。他的随行人员都是亲信大臣及仪仗队,杀回洛阳不切实际。从洛阳冒死逃出的同乡党人、大司农桓范建议,不如带皇帝到许昌,另立朝廷,稳住阵脚,然后令四方诸侯出兵讨伐司马,一举翻盘。而前来传旨的官员与曹爽说:太傅司马只要求曹爽解除职务,其他一切既往不咎,只要曹爽肯回洛阳,以后保证他一家荣华富贵。桓范一听就急了,他替曹爽分析说,司马懿年事已高,将死之人,他拼死发难,不过是为儿子们铺平道路,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将事情做绝!传旨官员却说:司马太傅与曹爽的父亲曹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难道他会谋害手足的儿子吗?

是去许昌搏一搏,还是回洛阳投降?曹爽面临两难抉择,一时无法定夺。

曹爽与兄弟曹羲、曹训商量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决定回洛阳投降。三兄弟说,虽然失败了,但“不失为富家翁。”桓范仰天大骂:“你们父亲曹真何等英雄,却生出你们三头猪!想不到我桓范今日死在你三头猪手上!”桓范没有逃跑,他跟着曹爽兄弟回了洛阳,他家人在洛阳,他知道他跑不了。

曹爽三兄弟一回到洛阳就被软禁起来。司马懿公布了他们的罪状,是叛逆谋反,即日处决。曹爽兄弟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砍了脑袋,诛三族。什么承诺,什么情谊,在老司马眼里毛都不是。曹爽的所谓同党,何晏、桓范、邓飏、李胜、毕轨、丁谧等同日斩杀,诛三族。桓范至死都在痛骂司马家。

何晏死时,没有说话。


15

当初,何晏在宴会上点评人物,他说:“思想深刻,可以参透天下大势的变动,那是夏侯玄。考虑周全,可以承担治理天下的公务,那是司马师。但说到得道通神,没有急进的样子而事实能迅速,没有行动的样子而事实能达到目的,我听说过这样的境界,但真人却未见过。”言下之意,是在说他自己。

何晏以为当世人事,都在他股掌之中。而到败势显露时,他又像小孩子一样彷徨无助。他就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参加到并不适合他的残忍的游戏之中。他一生纵情欢乐过,但并不自私,也不吝啬,有好东西总是与人分享。他也许过分自恋,但正因为懂得爱自己,他比其他人更懂爱别人。嵇康、王弼、我阮籍,比他年轻二三四十岁,但他能像朋友一样对待我们。他总是那么健谈善变,总是热烈地赞赏他人。他也诋毁过人,但在那些唯礼教是尊的岁月里,他没有以礼教为名害过一个人。他死后,人们说他是乱臣贼子。但在我心里,他无愧于忠恕之道。


16

高平陵之变,一日之内,血流成河,死尸满城。天下名士,连同族人在内,死者三千余人。

死去的名士,大多从前认识,饮过酒,斗过嘴,或者点过头。有五六十岁的,有三四十岁的,也有十来二十的,他们生于不同的年月,最后终止在同一日。当时我在竹林,没有亲历惨况。据从洛阳逃出来的朋友说,现场遍地死者,军队来不及清理,民众中不怕死的恶徒将名士尸首掠夺一空,发了横财。平民没有为名士遇难而悲哀,相反有几分欢乐。因为在他们眼里,所谓名士就是一班空谈误国的蛀虫,死了倒好。至于满城的血迹污垢,大家都在祈祷上天快下一场雨雪,覆盖住,冲洗掉。

震惊,悲痛,我的魂魄飞散到九天云外。我望着隐居在竹林里的众人,突然为他们还活着而感到狂喜。我感到世界忽然变得无比空旷,风吹竹叶的声音,我也听不到了。

如果当时我在洛阳,我也一定会被杀了。我甚至有种错觉,有一个在洛阳的我,已经被杀了。自此之后,我不是我,我是另一个阮籍。高平陵之变后,我心中只剩下恐惧和愤怒。愤怒又来自恐惧。因此,我只有恐惧。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司马家骗过了所有人。他们不但骗了曹爽兄弟、骗了皇室,还骗了协助他们政变的盟友蒋济和高柔。这两位元老忠心曹魏,一直以为曹爽欺压少主,于是才伙同司马懿发动兵变。但他俩万没想到司马家下手狠毒,竟然处死了曹爽兄弟并灭三族。曹爽死后,蒋济在隔年郁郁而终,高柔则远离时局,至死悔恨淌了司马这趟浑水。

洛阳城内幸免于难的官员,则迅速改弦更张,投身于司马家门下。不少原来曹爽的党人,如钟会、卫瓘、荀勖、裴秀、裴楷等,成为了新政局的支柱。原来游离于政局外的名士,比如我朋友山涛,也趁此机会入局。死亡名士的血还未凝固,司马门下已经一片天下归心的大好景象。


高平陵之变那年我刚好四十岁。四十岁我才真正见识到“乱世”是怎么回事——它终于要来临了。

有些东西,你未见识过,可能信心满满;当你见识过,反而疑虑丛生。圣人说四十不惑,我是四十大惑。

当年,曹魏年号从正始改为嘉平,以示动乱结束。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浸浸。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17

嘉平元年,司马氏招揽名士的举动从洛阳城内延伸至洛阳城外。我们一班在首阳山竹林隐居的士人,也在司马氏招揽的名单中。司马氏以这样的方式逼迫名士表态。我们也聚集起来商量对策。

山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经历最丰富的一位。他率先表态,举手赞成加入司马氏的队伍。他是在高平陵之变前一年离开的洛阳,在离开洛阳之前,他本来就与司马家相熟,于是这次招揽,对他来说等于是回归。山涛说,“高平陵之变已经过去,这件事到底是正义还是邪恶,并非我们可以说得清,暂且存而不论罢了。重要的是,目前国家危难之秋,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儒生读圣贤书所谓何事?不过为建功立业,为国为民。现在正是大好机会。“他不但自己应召,还多次劝说我们其他人也应召出仕,为世道贡献力量。山涛大哥热切于功名,对为国为民也是身体力行,于是与司马氏合作,对他来说没有心理负担。毋宁说,他在竹林蛰伏,等的就是这一刻。

王戎,在我们之中年龄最小,当时才二十出头。他也选择了合作——其实他无所谓合作不合作。他出身国内最顶尖名门之一的琅琊王氏,其父王浑官至凉州刺史,雄踞一方。他年龄到了就听从家里安排,入朝为官。高平陵变或不变,对他没有影响。他说:“做官没什么不好。人长大了就做官。官不官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我也是什么都不干。“王戎说这是他的处世之道,祖述老庄,无为而治。这混小子后来还真是说到做到,仕不事事,最终竟混到三公的高位。他是我们之中活得最快乐的一位。

我的侄子阮咸也应了征辟令,任散骑常侍。那是个虚职,无需到岗上任,因此他应征以后还是流连竹林一带,饮酒弹琴。阮咸的音乐天赋很高,对音律的喜爱到达了接近痴迷的地步,善弹琵琶。他饮酒比我更凶,比我更荒唐。有次他在家饮酒,猪圈里的猪也被他引得齐来争食。他没有赶走猪,反而与群猪共饮,口中还念叨什么“众卿家饮“,令人可笑可气。我哥哥阮熙是个正经人,他儿子却十足十学似当年少年的我。我很惭愧。

嗜酒如命的刘伶终日醉醺醺,满口胡言乱语,似乎根本还不知道征辟令这回事。后来他就这样借醉将事情拖到不了了之。在他身上,我着实学了一招。几年后司马昭要与我结为儿女姻亲,我就使了这招,大醉数十日,拖了过去。


山涛、王戎、阮咸应了征。刘伶不选择。其余的几位,嵇康、吕安、向秀则是抱团拒绝。

嵇康系曹魏宗室驸马兼中散大夫官职,吕安亦是曹魏时封的官,这两位,都十分厌恶司马氏所作所为,于是断然拒绝,拒不合作。嵇康那时二十七八岁,醉心于养生求仙的学问,一副遗落世事的样子。但一说到大是大非的问题,他又会恢复炸药一般的坚决。嵇康和吕安,都是外表柔软,内心坚硬的人。

向秀当时未有官职,他追随嵇康有一段时间了。嵇康的选择也就是他的选择。向秀对官职没有兴趣,他的志向是作一名隐士,最大的兴趣则是读书写书。他甚少宴游玩乐,酒也饮不多,人比较枯燥,嵇康和吕安常常笑他书呆子。


各人都做出了选择。而我,该如何选择呢?


18

我,选择了投降。

当面临这个抉择时,在我所有的感情中,恐惧支配了我。

我可以在蒋济处辞职,可以直接拒绝曹爽,但对于刚手沾三千名士鲜血未冷的司马家,我没有勇气说不。我少年时曾自诩天生真诚坦率,不隐藏心声。原来到了悬崖边,都是可以藏住的。

不知是幸或不幸,司马家对我特别关照。可能因为我当初拒绝曹爽征辟的无意之举让他们以为我是自己人,又可能我与司马兄弟在宴会年代的交情,各种原因,他们许我一出山就直接隶属司马懿,任其从事中郎的高职,负责军国文书的草拟。这份工作与我父亲当年是一样的。到头来,我以这种哭笑不得的方式继承了父亲的事业。

山涛很为我高兴,与我约定在洛阳干一番事业。他安慰我,说这不是投降。而是士者弘毅,任重道远。

嵇康则对我的选择表示诧异,他说:“因为你,我开始怀疑自己。“他礼貌向我道贺,然后不回头走了。我很伤心。


我就这样背叛了自己。我成了胜利者的应声虫、屠杀者的跟尾狗。

我怕死,我母亲需要我照顾,我儿子还未完全长大,我不能让我儿子像我一样做孤儿。我得换一种面目活下去。

所谓乱世,终于降临到我身上了。它从书中复活过来,从人们的记忆中复活过来,像一阵大雷雨,降临到每个人头上。我之前以为,乱世就是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上。这已经很残酷了。而事实更残酷的是,命运不在你手上,你依然要做出选择。除非你死了,否则你就要一直在没得选择里面做选择。结果只能是越来越讨厌自己。

我真的讨厌司马家吗?也许是。但我首先讨厌的是自己。


司马家的胜利,是虚伪的胜利。从对权力的无限渴望开始,形成野心,然后藏匿、隐瞒、欺骗、阴谋、表演、算计,最后举起屠刀,杀尽敌人。他们与曹爽兄弟的斗争,没有哪一方属于正义,只是斗谁比谁虚伪,更虚伪者胜出。与其说乱世中虚伪才能获胜,不如说,正是虚伪造成了乱世。

当虚伪发生在这个世上,犹如墨汁落入水中。首先是一个人虚伪,猜疑开始,然后传播,快速张开,于是万人猜疑,万人虚伪,互相监视,互相试探,互相恐惧,最后发展出暴力、战争,埋下仇恨,继续滋生,流毒后世。虚伪渗透到每个人的心里面,正如墨汁融入到每一滴水中,清水变成浑水,治世变为乱世。乱世不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斗争,乱世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斗争。所有人共同编织一张虚伪的大罗网,将人网住,自己也在网中痛苦挣扎。


虚伪让人痛苦,它一开始就让人痛苦。人的天性本来就是崇尚真诚而苦于虚伪。正如小孩子说真话可能对他没什么好处,但说假话一定会心有不安。这是人的天性。

但人的历史往往呈现相反状态。比如过往一百年间,从东汉末起,党锢之祸,儒生遭难,而后蔡邕冤、孔融死、何晏诛,高平陵变三千名士尸首街巷,活下来的真诚士人命如粪土,为了活命和一群蟑螂蛤蟆相与为伍,对虚伪得胜者卑躬屈膝。呜呼,这是什么世界?真诚者卑贱,虚伪者尊贵。我说,这就是真诚输了一百年的世界,它还会再输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对,人的天性都是崇尚真诚的,没错。但真诚天生就容易败于虚伪。人为了胜利,也就投向了虚伪的一方。当虚伪者成为大多数,我们这种依然崇尚真诚天性的人,反倒像是病了。


19

天下最虚伪者,莫过于英雄。所谓英雄,就是立志远大,不惜一切,排除万难都要达到目的的人。而英雄的目的——无论他口中说什么,打出什么旗号——只有一个,就是执掌一切权力。在英雄眼里,除他本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工具。所以如果英雄在夺取权力的路上要杀人,他就杀人。但他不会说杀了人,他只会说清除了一个障碍。所谓英雄,就是虚伪到杀了人都不承认杀人的人。司马懿、司马师都是这种意义上的英雄。而英雄的理想——无论他口中说什么,打出什么旗号——只有一个,就是以万民奉他一身。

儒生恰好与英雄相反。儒生是天下间最信奉真诚的人。儒生信奉一套真诚的神话,那个神话从尧舜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开始,全人类顺从天性,正心诚意,然后明于德,谨于礼,最终开启大同世界,人人各得其所,各有所安。儒生的理想是人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以万民奉万民。如果这个理想用图画表达,那就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英雄其实喜欢清静,以为世间有他一个人说话就够了。而儒生喜欢喧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吱吱喳喳,各自抒怀。

英雄要的胜利是一人胜利,而儒生要的胜利是万人胜利。所以为什么真诚天生容易败于虚伪?因为比起虚伪,真诚的胜利看起来平庸一万倍,难度却也要高一万倍。孟子曰“知其不可为而为”,说的就是儒生除了心怀忠恕,还要勇字当头。


我不够勇。这就是我和嵇康的分别:不在于年纪、经历、家世,而在勇气。他有,我不够。

在我准备离开竹林去往洛阳的那几天,我到处乱走,每次都会走到嵇康家边上。我不想他见到我。我在墙边听着他家传出的打铁声。嵇康喜欢打铁。我听到打铁的力度、节奏、以及气息,是嵇康没错。我听到他打铁声里面的愤怒、恐惧、不甘,还有寂寞。我知道那是他在锤炼自己的心。我就这样听了好几天。不见他,胜似见他。


20

我又回到了洛阳,在司马懿手下办事。

司马家靠虚伪得来的胜利,还需要以虚伪来维持。他们掌权之后打出恢复旧制、恢复礼教、以孝治天下的旗号,于是我不得不经常帮他们起草一堆砌满仁义道德的垃圾文章。我越多写下“礼教”二字,我就越觉得这二字陌生。再多看几遍,简直连字都不认得了。它完全可以替换成别的文字,比如“裤裆”,恢复裤裆,以裤裆治天下,其实并无区别。

我写下的文章让我恶心,又带着恶心写下文章。我身边的同事也在做同样恶心的工作。他们有规定的穿衣颜色,凡事讲制度、讲尊卑、讲纲纪,脸上的表情被训练过的奴颜婢膝,说起话来垃圾官腔,毫无内容,张口就喷出仁义道德好像排泄一样流畅,令人作呕。(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我也是其中一员。


“礼教”变成了我的工作。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礼教,但我见到这个名字已经烦闷。我不工作的时候不想再看见它。于是我的生活过得相当反礼教。为其如此,我才能保持精神的平衡,否则我早已真正疯掉。

有一次司马氏主持宴会,宾客说及一件时闻,相当极端,说在圣人之乡齐鲁一带,竟有少年杀害了母亲。宾客讲述过后不忘吹捧司马氏恢复礼教的高瞻远瞩。我当时在现场,感到一阵恶心,于是冲口而出:“杀父还说得过去,何至于杀母?”宾客反问我:“杀父为何说得过去?阮籍你何出此等无君无父之言?”我说:“禽兽知母不知父。杀父之举,禽兽有之。杀母则是禽兽不如!”这才让我解释过去,免掉一些麻烦。

我饮酒也越来越凶,往往一日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更多。醉了起码可以得一觉好睡。我像少年时扯过何晏家歌姬大腿睡觉那样,扯过酒家女主人的大腿枕着睡。酒家主人知我心中苦闷,只由得我睡。

我醉的时候想笑,醒的时候就想哭。到真的忍不住要哭出来,我就自己一个驾车兜风,去到郊外,去到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有时本来好地地,看到或听到某个年轻人死于非命,我也忍不住哭。

洛阳城有人说,阮籍好像真的疯了。他们又将我的疯言疯语记录下来,好像准备哪天我死了好给我写祭文一样。


真人怕假人,假人怕疯人。如果受不住违背真诚的痛苦,又不能全心全意加入虚伪,最好还是有点疯好。


我的工作和生活是分裂的,我的内心和行为也是分裂的,按理我应该落魄潦倒,早早被逐出圈外才是。但现实喜欢开玩笑,现实是真正的幽默大师,我非但没有潦倒,身份地位反而愈来愈尊贵。

我四十岁出任司马懿府中从事中郎。司马懿死后,其子司马师继承权力,我又任司马师从事中郎。到甘露元年,司马师死,其弟司马昭继承,四十七岁的我又任司马昭从事中郎,并且受封关内侯。从四十岁到四十七岁,这七年间,我官运亨通,总被安排在权力者左右。我没有上过一次战场,却获得了当年南征北战的父亲都没得到的封侯。

这七年间,内外的动乱还是时有发生,而我一律采取沉默。淮南叛变,王凌、毌丘俭和文钦相继起兵反司马,我没有出一句声。夏侯玄、李丰、张辑密谋推翻司马师,我也没有出一句声。我就当自己是坟场上吹过的一阵风。


21

四十岁和四十七岁都是我人生的大关。这两关将我的人生分为三段。

四十岁前,我笃信礼教,做着圣人的白日梦,宴饮日复日,从洛阳到竹林,虽不显贵,但内心富有。四十岁屈从司马氏之后,我恶心礼教,惶恐疯癫,虽然身份显贵,但内心似是穷途末路。到四十七岁,我迎来人生中的大悲伤,同时也是我一生的大解放。


四十七岁,我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那时,我正与友人围棋。家仆传来母亲死讯,那一瞬间,时间停住了,我继续下棋。直到终局,时间才又开始流动,我听到家仆传来母亲死讯,一口血吐在棋盘上。那天起,我是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我得以放下所有俗务,回家治丧。哥哥也从任上赶回来了,他也在家,我的心才定了些。

居丧期间,哥哥见我形容憔悴,便劝我保重身体,不用死守礼教,照常饮酒食肉便是。我自然如此。家里来了许多吊丧的人,按照礼教,不论亲疏高下,我都要出来相见。但我当时身体虚弱,便只见我愿意见的,不愿意见的不见。有些我不见的人,出去以后竟说我位高矜骄,居丧无礼。直到后来我重孝完毕,还有人拿此事向我发难。有次宴会上,司隶校尉何曾公开说:“阮籍居丧期间饮酒食肉,没有陪在亡母身边,无礼之极。当今朝廷以孝治天下,阮籍这样不孝的人,应该逐出朝廷,发配边疆。”我当时还未从丧母中缓过来,思维不比从前敏捷,一时无言以对。在座宾客无人敢替我说话,最后还是司马昭帮我解了围。司马昭说:“阮籍已经憔悴到这个地步,足见他真心孝义。我们不能体谅他的哀伤就算了,还说这种话就过分了。”我当时一阵悲哀,何曾这种人,无论活到多长命,都不会明白“无礼”和“不孝”到底是两回事。


居丧期间最让我激动的一件事,是嵇康来看我了。

自从竹林一别,我们已经七年未见。那时一见,他比以前更清爽脱俗了。他还是在竹林时候那副土木形骸,像石头像树木一样天然,披头散发,不修边幅,闻起来好几天没洗澡了。我也没洗澡。我俩臭烘烘的聚在一起。

我连忙问他,这七年他都到哪里去了。他说自从众人在竹林散去,他一时寂寞,就上苏门山跟随仙人孙登修仙去了。一去三年。下山后适逢淮南毌丘俭、文钦起兵,他热血上涌,意欲抛开一切到淮南加入义军,推翻司马。他有想过在洛阳附近组织力量,与义军遥相呼应,里应外合,光复曹魏。但他还未准备好,淮南那边已经被打败,宣告投降。他只好又回到竹林蛰伏。

听到他说反抗司马这一节,我替他涅了一把冷汗。我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司马家的权势之大、计谋之深,并非我们可以抗衡。嵇康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说他随孙登修仙三年,三年孙登没跟他说话,临走时才说了一句:“人的才华好比火,火要有柴才能持续发光,才华也需要顺应时势才能有益于世。嵇康你虽然有才华,但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在如今世道,你当好好保全性命才是。”孙登的话和我不谋而合。

嵇康似乎也接受了这个判断:他推翻不了司马家的统治。于是他有了新的打算。他打算离开洛阳,回到他岳父的地头河东那边,彻底隐居起来。往后日子,他会在思想上继续抗争。“我们的战场不在一时一世,”他说,“而在永恒之中。”

七年未见,他来见我却又说要别离。我为之感到忧伤,同时又为他日后的安全感到宽慰。


22

我和嵇康饮着酒聊起竹林朋友们的近况。

山涛大哥任职吏部郎,负责选拔人才、招揽人才,他的做事风格还保留着名士传统。他不在衙门里坐等士人上门,而是走到各种聚会去结识贤才。旁人见山涛总不在衙门,以为他也是仕不事事那类人。他们不知道,山涛才是真正实干派。

王戎那小子才是真正不干事,而且越长大把钱看得越紧。他家路边的李子树结果了,他也要拿去卖换钱,平日里无事干便和夫人拿着象牙筹签计算自己的财产。

阮咸爱上了家中的一位婢女。婢女不愿纠缠,一走了之回了老家。阿咸竟然追到她的老家又将她请了回去。

嵇康说起,刘伶已经不在竹林了,不知他到了哪里去。向秀依旧是个书呆子,这些年他在为《庄子》作注,非常勤奋。吕安则结了婚,据说妻子很漂亮,生活美满。


我们也讲到这些年死去的人,其中最让人痛心的是夏侯玄。

夏侯玄算是我们的老前辈,当初在何晏宴会上是一等一的人物,与何晏共同大倡玄风。之前曹爽伐蜀,夏侯玄随军前往,曹爽败回后,夏侯玄留在了前线收拾残局。他因此得以躲过高平陵事变。事变后,司马家将曹爽党羽从前线召回。夏侯玄的堂叔感到事情不妙,投奔蜀国避难,而夏侯玄则冒险回到洛阳。归来的夏侯玄没有立刻被杀,他处处谨慎小心,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但他的雄心壮志后来还是没有藏住,经由李丰、张辑的怂恿,他们组成团伙,意欲杀司马师而代之。不料计划被人泄露,司马师先下手抢先一步将他三人擒杀灭族。

司马师要杀夏侯玄的时候,司马昭曾哭求哥哥放夏侯玄一马。司马师忌惮夏侯玄威望过高,还是残忍杀害了他。

名士少有全者,世事令人咨嗟。我与嵇康检点少年时的熟人,离世的竟然比在世的还多。再看看我们两个还活着,只觉哭笑不得。


嵇康喟叹说:“大鸟飞九天之上,小鸟戏莲叶之间,两者有什么不同?”

我说:“以人观之,大小高低不同。以鸟观之,各安天性,没什么不同。”

嵇康又问:“山涛热忱,王戎爱财,阮咸痴情,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说:“也不过各自发挥天性。“

“这就是礼教不可救药之处,”嵇康说,“它总是以圣人的面目出现,指挥人应该如何做。它是圣人的礼教,而不是人的礼教。它处处为人着想,又处处不信任人。也许何晏、夏侯玄他们是对的。圣人已死,圣人的礼教已死,六经都是垃圾,仁义沦为废话,当权者不过披着礼教的死尸继续扮演圣人。”

我大喝一口酒。

嵇康继续说道:“真正的礼教应该要相信人。真正的礼教不需要圣人,或者说人人都是圣人。我要越过圣人那堵墙,去到圣人还未出现之前的时空。那里有破解司马的武器。也是破解千万年黑暗的武器。”

不久之后,嵇康在河东正式呼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旗帜。我的心也为他翻动得汹涌澎湃。


23

守孝结束后,我重新回到朝堂。这次回归,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丧母之痛依然在心,但我已经不再畏惧死亡。我三岁丧父,四十七岁丧母,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接受这个事实后,我变得神清气爽,目空一切。

那时司马懿、司马师都死了,执掌大权的是司马昭。他正烦恼于淮南的又一次叛乱。这次叛乱领头的是他与我的共同朋友、在浮华案中同样受过罪的诸葛诞。司马昭准备亲自带兵镇压诸葛诞——恕我不奉陪。他见我新丧归来,也挺通气,给我派了一桩美差。他也得知仙人孙登在苏门山修行,于是派我上山造访,让我顺道散散心。我乐得领命。

平心而论,司马昭没有他父亲和哥哥那样歹毒。他哥哥司马师是能杀的尽量不放过,他司马昭则是能放过的尽量不杀。据说高平陵之变,他到最后一刻才知道要起事。高平陵事发后,他也曾多方奔走去尽量拯救朋友。他和我年纪只差一岁,我们身上有种次子之间的默契:敏感,谨慎,凡事不做过分。如果他不是司马家,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满朝名士则因司马昭没有其兄的狂躁暴虐,称赞他有“高世君子之风”。君子之风,哈哈,君你老母。


仙人孙登当时声名甚广。传说他无论冬夏,都只穿一件单衣。天气实在太冷,他就以一丈多长的头发包裹自身保暖。又传说他琴艺高超,可以用一把仅有一根弦的琴弹出仿佛十把琴合奏的乐曲。有人声称真实见过孙登,十多年前和十多年后见他都是同样的模样,历年不衰,宛若天人。

我那次去寻访孙登历经了一年有多。后来史官记载我这段经历,是这样写的:“阮籍在苏门山遇见孙登,向他请教天下大势以及养生导气之术,孙登皆不应。于是阮籍长啸一声,走了。当阮籍走到半山腰时,听到山上传来凤鸟鸣叫的声音,响彻山谷,才知是孙登在应和。”我每次看见这段记载都想发笑。

因为我事实上并没有去寻访孙登。我只是在山林中游玩了一年多。那段记载是我不得不回朝复命时,临时作出来对付史官的。


我去找孙登干什么?嵇康跟随孙登修道三年,孙登都没有理会他,我去找孙登又能有什么好处?和他对着山谷终日叫来叫去吗?如果嵇康都算不上修仙的料,我阮籍就更加算不上了。我可不想像嵇康一样,花了大把时间最后只得到孙登一句“保重身体”。即便找到孙登,他不与我说话还好,如果他真和我说话了,我还不得不和山下那群俗物解释一遍孙登说什么,白费力气,不如不去。

在我出走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司马昭成功镇压了诸葛诞,并且按以往惯例,斩杀了诸葛诞三族。诸葛诞这次动乱比之前的王凌、毌丘俭和文钦都更惨烈。诸葛诞军足足死守寿春城八个月之久,直至矢尽援绝,方才开城投降。士兵将官宁死不屈,临刑一刻还仰天大叫:“为诸葛公死,不恨。”

我一直关注着诸葛诞动乱的事。我担心我那位热血朋友嵇康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诸葛诞军中。幸好,他没有。


24

诸葛诞的满门忠烈又送司马昭上了一个权力台阶。司马昭正式出任相国,封晋公,加九锡。曹魏皇室去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被司马家取代,那时连小孩子都知道,只是迟早的事。

司马昭加官进爵有盛大仪式,我也不得不出席。正是那时候,我才从山林中回归。

一年多的山林之游,洗尽了我身上的恐惧。我开始可以毫无偏见地看待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

看啊,在加冕仪式上,我在人群中看着司马昭一步一步走上庄严的殿堂。他站得那么高,那么孤独。我曾经多么怕他——他和他的父兄,反复无常,杀人如麻,灭人三族仿佛写篇公文一样轻松。而我那时已经不怕了。我就直直地以孤独的身份凝望孤独的他,我忽然发觉,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恐惧。发现这一点,让我心生勇气。

他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经见证过多少个人上落进出。这世上存在过多少个宫殿,它们和苏门山的荒林野地又有什么区别呢?殿下满朝文武,山中花草树木;那繁华的仪式、浮夸的礼服,与苏门山上云卷云舒、霞光变幻,同时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人总是匆忙,看见这个,就不看那个。看金玉就觉富贵,看草木即悲短暂。其实金玉的光辉不属于金玉,草木的短暂也不属于草木,只是人太过匆忙,将一切简单看待。从生者这边看去,好像分分秒秒都要计较。而从死者这边看回来,最最要紧的事情也显得滑稽好笑。庄子说生人不如髑髅,大概就是这份心境吧。

从苏门山回来后,我决意真正不再隐藏自己的心声。我要从死亡那边倒回来过活,我要将所有心声倾吐以作遗书,就像苏门山的大雨滂沱。


25

《大人先生传》删节意译


大人先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活了多长年岁,曾经居住在天门山。他对天地开初、神农皇帝的事了如指掌,讲起古代圣王尧舜的事迹,也如在目前。大家都认为他是仙人。

大人先生生性自然平淡,平时爱好养性延寿。时局败坏之后,他孤身一人离群索居,不与世俗人交往。他居无定所,走路也从不过快,为了探寻大道,他从不停留于某时某地。

大人先生游历过很多世人尚未涉足的地方。他认为,天下之大,好似一幅帷幕,而区区中原,不过是帷幕上蚊虫大小的地方,却引得群雄你争我夺。于是大人先生再也不把中原放在心上,而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四荒八极之地。他最终离开了苏门山,不知所踪。


大人先生与士君子


曾有人写信给大人先生,说:“天下最尊贵者,莫过于君子。君子服饰有度,言谈举止皆有规矩。站立时如磐石一样稳重,拱手时如抱鼓一样谦卑。一动一静合乎上古规范,一进一退契合音律节奏。君子内心怀有冰洁,战战兢兢,三省吾身,一天比一天更加谨慎。他们默诵周公、孔子的训诫,追慕尧、舜的德行,全心全意修习礼法,又按照礼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即便手中掌握了权柄,他们依然遵循规章制度,经得起他人检验,也可以作后世的模范。


有如此德行节操,君子年少时即可称誉乡里,长大后闻名全国。向上,他可以争取三公的高位,在下,他也不放松造福一方的责任。于是他获得丰厚财富、尊贵地位和肥沃封地,并凭借自己媲美古代圣贤的德行,扬名后世。于公,他怀着敬意侍奉君主,管理百姓;于私,他经营家业,养妻育儿,享天伦之乐。君子还精通占卜,懂得趋利避害,以延续家业福祉。这就是君子高于常人的志向,也是千古不变的美好德行。


如今先生您披头散发混迹于茫茫人海,既疏远君子,又不学习君子的德行,终日处于困苦之地,没有出头之日,行事为人被当作笑话,不也是挺羞耻的吗?我为先生感到不值得啊!”


大人先生长叹一口气,望着云霞回复说:“你这样说实在太无理了。真正有德行的人,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逍遥世间,与大道一同成就自己,当中的变化聚散,就好似天上的云霞,哪里有既定的形状和规律?人的活动和思想被规限在天地之内,而天地实际的广阔与永恒,却远非人可以理解。虽然如此,我还是尝试给你说说吧。


原始开初之时,天有时在下,地有时在上,不断反复颠倒,未能固定,那时候并没有规定天一定要在上而地一定要在下。上天随着大地一同震动,于是高山塌陷,江河涌起,密云消散,雷电震天,四方上下各种方位都不确定,一片混沌。在这样的自然混沌里,哪里有礼法什么事?那时候,各种元气都在争取存活空间,万物忧虑死亡,肢体还未接受思维的指挥,身体就已化为泥土,生命的根茎悬浮在空中,枝叶散落。所有一切都还没找到可以依存的地方,君子的礼法制度、行为准则又从何而来呢?


况且你看看有人事后的历史,赵国将军李牧战功卓绝却惨遭身死,晋国大夫伯宗坚贞忠义却家破人亡,汲汲于追逐利益容易危及自身,妄图立下不世之功然后受爵封侯则祸患更大。你所谓的君子志向,荣华富贵,事君营家,延续福祉,都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你只想当然地看到君子实现志向的幸福生活,将君子吹捧到天上。你试试看那些躲藏在裤裆里的虱子。他们藏在破败的衣裤中,动辄不敢离开裤裆,饿了就咬人大腿,以为食物无穷无尽,只要依照这样的规则生活,就可以永远地安居乐业。你所说的君子和这些裤裆里的虱子有什么区别?等到世道一乱,战火蔓延,烧毁城郭,烧毁衣裤,那些虱子就活活被烧死在裤裆里,至死都离不开那个污秽不堪的裤裆!说什么君子趋利避害、逍遥世间,其实并不比虱子高明多少,难道你不感到悲哀吗?你看那阳乌大鸟飞翔于九天之上,鹪鹩小鸟嬉戏于蓬草之间,大和小本来就没有交集,你又何必拿你的君子小道来沾污我的耳朵呢?


况且近世以来,夏商交替,周汉相代,古都变成荒地,京城沦为废墟。有德之人未及回眸一顾,数个朝代已经兴衰消亡;功臣名将还未到达自己的封地,那片地方又转眼间被人争夺占领。你所说的爵位名位、封地领土,谁又保证长久呢?所以啊,有德之人安身立命而不拘泥某地,修心养性也没有特定规矩。他不会迷信人世的兴衰更替,也不会将自己局限于一个时代。他以日升月落、阴阳交替为运转依据,依从阴,以柔弱处世,依从阳,以勇猛精进。他成就了自己的意志,也自然顺从了欲望,世间外物再也无法令他困厄。至于世人的讥笑,他又怎么会理会呢?


说回原始之时,万物一同求生,无论大小,都在努力发挥自己的本性,塑造自己的形状。万物负阴抱阳,以阴坚守元气,以阳发挥精神,还没有区分开利益与祸患,于是不追逐,也不逃避。万物各自分散留在原地,不会丢失;将它们收集聚拢一块,也不会显得过多;不虚不盈,非虚非盈。死亡了,并不觉得活得不够长;长寿的,也不以为来日苦短。无所谓福,无所谓祸,只是各自顺从天性活下来,不奢求满足,也不过分忧虑。处于生存优势者,不以智慧争胜,也不以力量压迫;处于劣势者,不会因为愚笨而灭亡,也不会因为压力而恐惧。没有君主统治,也没有官员管理,反而万事万物自然运作,各安本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世间像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但是后来啊,人们制造音律扰乱了自然声音,制造色彩变更了外物形状,又发明各种矫揉造作的表情,隐藏内心真实意图。他们放纵欲望,按照欲望行事,谋求更大的利益、更强的刺激、更高的享受,靠着各种虚伪的手段达到目的。他们盗窃、抢掠、欺压、阴谋,最后有的成了恶名昭著的盗贼匪类,有的则成了统治万民的君王官吏,两者其实质是一样的。君王为维持统治,开始制定各种礼法,束缚百姓,愚民辱民。于是处于优势的人仗着礼法明目张胆欺凌他人,处于劣势的人只好忍气吞声侍奉权贵。你们君子还以为那是太平盛世,为其上下有度、有规有矩而歌功颂德呢!


礼法确立以后,人们假借廉洁之名而行贪婪之实,内心险恶却满口仁义道德,直到犯下罪过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侥幸逃脱制裁又继续装出一副矜持模样。他们凭着这套技俩党同伐异,让社会陷入停滞不前的泥淖里。


那真正理想的社会是怎样的呢?我告诉你,在那里,人们不崇尚尊贵,于是卑贱者心里没有怨恨不平;人们不崇尚富裕,所以贫困者没有为求致富而不择手段。人人满足日常生活之后不再有非分之想。在斗争中胜利的一方没有任何现实利益,死亡和失败也不会滋长仇恨。没有古怪的音律,也没有过分张显的色彩,感官的欲望维持在朴素的阶段,不至于扰乱人的心神。这就是远古社会达到的最高境界。


如今你们君子崇尚贤良,以此抬高自己的地位;又展示各种才能,让人羡慕,争相效仿;争权夺势,叫人认清上下尊卑地位;然后大肆炫耀权威,仗势欺人。你们不但自己这样做,还要天下所有人都认同这种风气,这就是世间上下相残的开端。你们耗尽那些本属于天下人的资源,以满足高位者的欲望,而非用于反馈百姓。你们害怕民众知道这样的真相,于是设立奖赏收买他们,或者订立罪名恐吓他们。当财物不足以支付奖赏,当罪名阻吓不住怀疑,亡国、杀君、崩溃也就随即而来。这不就是你们君子所作所为导致的吗?你们君子所谓的礼法,全都是世间残贼、危乱、死亡之术!而你还在说那是千古不变的美德,大错特错啊!


我现在飘摇在天地之外,与自然为友,早晨在温泉边食饭,傍晚在西海饮水,跟随大道周而复始。这样与万物交往,才算是“厚德载物”所说的宽厚啊。不懂得自然的人,不足以论道;连太阳都看不清的人,不足以感受光明。说的就是你呢。“


大人先生与隐士


大人先生驾着风经过宋国山野,有位隐士见到他很开心,以为志同道合,于是便上前说:“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和您倾诉我心中苦闷了!上古质朴淳厚的道已经消失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学说纷纷兴起。世道黑暗,生灵涂炭,人们争夺不休,在惨痛的斗争中谋取利益,同时也泯灭了天性。我不忍看到这样,于是隐居于此,与树木山石为伴。我要与这黑暗的世道划清界线,彰显古代隐士流传下来的高洁。我要像禽鸟一样活着,像野兽一样死去。我隐藏了自己的身体和行踪,到死之后,我的气节将会像骨头一样留在世上,这才是复归大道的生存方式。我和先生志趣相投啊。”


大人先生于是勒住风的缰绳,踏着彩虹走到隐士身边,对他说:“真人追求大道根本,修炼到志气单纯专一,帮助万物生长存活。他置身于万物之中,不在最后,也不在最前,默默地为万物的自然发展打开通道。万物无需道德观念判断,只是长久地快乐生活,而真人并不以为是自己的功劳。我一直怀着这样的信念修行,因此无需刻意躲避万物而独处。不要太在乎外物,悠闲自在也可以成就大道。在万物之中遨游腾跃,也足以升华自身的意志与情感。有道之人寓居天地间,没有必须听命的君主,没有必须成就的大业,没有是非的区别,没有善恶的差异,于是万物感知到他的宽宏恩泽,得以昌盛。


如果人以自我为中心,爱自己而厌恶他人,崇尚自我意志和气节而轻贱躯体,像禽兽一样活着,又有什么值得夸耀呢?凄凉啊,你的用心,为了虚名而轻贱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得道者往往悠闲自在,而你心中郁闷,形容憔悴,没什么好称道的。我走了。”大人先生随即乘风而去。那位隐士抬头仰望,忍不住垂泪哭泣。他穿着草木编成的衣服,俯伏在岩石之下,担心自己到不了夜晚就会死去。


大人先生与薪者


大人先生又乘风经过神宫,以泉水漱口,见到一名打柴人,便叹道:“你要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打柴人说:“我也说不定。圣人也不是命中注定要当圣人,有什么好叹息的?盛衰变化,何尝不是这个道理?背负才能,等待时机,实现抱负,孙膑、范雎、百里奚、姜子牙都是否极泰来,先失而后得。秦王统一天下,扫平六国诸侯,宫殿千里,园林万顷,而转眼间灰飞烟灭。命运得穷困和显达谁能预知呢?况且修道之人,不为富贵,不为权位。显达不自矜,贫贱不自轻,失意不为辱,得意不为骄,保持平常心,无论生命是无尽漫长抑或只有一朝之短,都同样对待。一生得失,又何用多思量?”打柴人于是唱起歌来:“太阳落在不周山,月亮出于丹渊中。太阳隐蔽看不见,月光满天以为同。月光朗朗只瞬间,渐渐变暗又消逝。聚散离合如云雾,人事来去如飘风。富贵不过俯仰间,贫贱未必抱终身。得意都说天命生,失意赖与世道颓。春秋寒暑相交替,万物变化更推移。祸福未有命定数,归宿何用多担忧?”


大人先生听了这番话,笑说:“未及大道,但也不小了。”于是他也回应唱道:“天地分离六合开,星辰黯淡日月坠,我欲飞腾而向上,上下徘徊却为何?遗世独立驾云气,徜徉翱翔九天上。树立长星作旗帜,敲击雷霆为向导。中原世事不足顾,形体虚无自在浮。命日神以发光辉,召风神以缓和风,攀援扶桑之长枝,登临旋风之顶端。忽而潜落幽冥地,洗我躯体更光耀。遗弃衣物披云气,悄然飞腾起征程。阴阳更替四时奔,恐怕死亡忽然至。惊风电消虽云乐,终将登临天帝庭。天帝宴会乐声渺,五帝舞罢六神歌。歌舞洞彻我心神,超然茫茫不思返。大人宾客渐离席,独与天帝诉衷肠。天帝召唤幽宫女,体云气而服太清。和合欢乐授私情,红颜流光倾不尽。欢娱时光忽飞逝,风吹气解云雾散。天女踪迹无处寻,奔跑浓雾心彷徨。扬起清风觅归途,回旋云车返天野。召唤众神开前路,踏碎朝霞空寥廓。上天茫茫无都市,独立空中望无尽。停车坐看世间界,人世土地何憔悴。天上地下皆寂寞,我愿飞出九天外。“


大人先生披头散发,衣不蔽体,食灵芝鲜果,饮云雾彩霞,从太极的东方,到昆仑的西方,他历遍古今繁华帝京,怅然若失,感叹说:“唉!时势不如气数,气数不如天意,天意不如大道,大道不如神明。神,才是自然的根本啊。那些虚伪造作的礼法之徒自以为尊贵崇高,他们哪里知道世界的真意在于简单平淡呢?所以与世俗争夺尊贵,不是真正的尊贵。所以要离开你争我夺的俗世和人群,回到原始之时,从自然最初开始思考,大胆舒展自己的志气,不拘束奔放的情思,不压抑真淳的欲望。小事小节毁不了你,古代圣贤也不足多慕。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与神明同路,将整个宇宙当作自己的家,维持四荒八极不让它堕落回到混沌,找到可以依持的意义而永远活下去。这样才可谓富贵啊。所以不要去追求尧、舜的德行,不要追求汤、武的功绩,不要羡慕王倪、许由的虚名,也不要羡慕阳货、孔子的经历。世间的名利,哪里值得累及自身?你看那些王者霸者,侵略这个国家又霸占那个国家,人们不是死去就是藏起来,王者霸者连一个邻居朋友也没有了,岂不悲哉?打柴人,你的话悲观消极,你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大人先生离去


大人先生于是离去了。他放达于天地间,跨越渺茫的荒野,漂流于泛滥的洪流,穿越重重深渊,最终登上青天,到达长生不老、没有变化聚散的境界。大人先生并不停息,他在动荡离散的元气中继续奔驰,一直走到太初元气中,并在无为天宫里休息。太初元气是怎样的呢?那里没有先也没有后,没有尽头,也没有起源,渺茫遥远,绵延不绝,这是重新回到大道存在的地方。登临万重天遍观自然,沐浴太初的和煦轻风,漂浮逍遥以原由,沿着大道走向无穷。在这无有之地安放自己的神明,永远飞翔于真淳的天空。


26

我将文章呈交了给司马昭。他问我苏门山见孙登有何所得,这就是我的所得。不但是我一时所得,也是一世所得。司马昭以礼教治天下,我将礼教贬斥得一文不值。司马昭为我从礼教维持者到礼教诋毁者的突然转变感到惊讶,但他也能理解这是我的真心所致。心声既诉,要毁要誉,要剐要杀,悉随尊便。我想嵇康会看到我的《大人先生传》,如果他看到,他会明白,虽然分隔千里,但我们心同此心。我将生死交了出去,命运却回到自己手上。

司马昭攻破诸葛诞之后,大局在握,他正忙碌于取代曹魏的下一步行动。我乐得逍遥自在。我又像回到了少年日子,比少年更富有,宴饮、学问、再宴饮,哪里有酒饮我就去哪里。

说来可笑,我父亲阮瑀其于乱世,随武帝曹操南征北战,劳苦一生,最终成就的官位与财富,比不上我这个没上过战场、悠哉游哉的儿子。我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我都比不上父亲。但有一点我可以无愧与他,就是我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变成孤儿。我的儿子名叫阮浑,“浑”就是酒水不清澈里面有杂质的样子。这世间没有毫无杂质的酒,我希望他可以及早明白这一点。我写成《大人先生传》的四十八岁时,他已经长大了,长到了出席各种宴会的年纪,我无用挂心。有人说见到我儿子,就像见到当年的我。他最好不像我。

宴会场上的嘉宾,老面孔逐渐少了,新面孔冒出。何晏、夏侯玄那些死鬼以前喜欢和年轻人游玩,我就没有那份气量了。我只是饮酒,想着一些事,渐渐地觉得,自己一个饮其实更好。那些死鬼们在虚空之地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宴饮请谈?我这个当年的无名无赖,竟活下来成了年轻一辈仰望的人物,真是可笑。


我五十一岁时,司马昭取代曹魏基本准备妥当。就在大家都以为平稳过渡的关口,十九岁的曹魏皇帝曹髦却发起了绝地反击。他率领仅有的几十名侍卫,从皇宫出发,意图杀向大将军府直取司马昭,以光复曹魏。令人哀叹的是,曹髦率领的队伍还没走出宫城,他本人就被司马昭安插的奸细击毙了。

杀死曹髦的是太子舍人成济。据说成济在动手前还大喊一声:“报答大将军,就在此时。”他先为自己的弑君行为亮个名堂,然后一枪刺穿了曹髦的胸膛。可怜曹魏皇帝,未及弱冠,死无全尸。事后,司马昭为撇清关系,将成济一家全部灭族,然后恪尽人臣之道,为曹髦哭丧守孝。

曹髦在十五岁时被拥立为皇帝,德才兼备,志在中兴。在位数年间,他多次试图钳制司马氏势力,可是都一一失败。到最终,他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抗争。虽然曹髦未能扭转局势,但他的勇武震慑了司马昭,让禅代这出丑戏延迟了几年上演。曹髦是曹魏最后的骨气。骨气尽,气数也就尽了。

曹家对我阮家有恩,我的一生某程度上充当了曹家由盛而衰的人证。我少年时曾幻想过辅助曹家成就太平盛世,只等曹丕或者曹叡向我抛出橄榄枝,我便可以勉力一试。那时候我以为我还有许多时间。谁知我这残躯还淹留世上之时,曹魏就已经经历了曹丕、曹叡、曹芳、曹髦四任皇帝。变化聚散无常,那些自以为能主宰世道的人,何尝不是世道的傀儡?如果我的心还放在变化聚散之上,我就又不免坠入到恐惧地狱中了。曹髦的死让我流下一些眼泪,流过,也就算了。


27

曹髦身死,我五十一岁,唯一让我挂念的就只有老朋友了。

原本远居河东的嵇康,那时又回到了洛阳。我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了他,我问他:“嵇康你这小子又回来干什么?”他反问我:“阮籍你这老小子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都笑了。

我说这次见他老了不少,他却说见我年轻了。他说:“大人先生传我看了。你比从前更年轻了。”我不否认。

我们又像以前那样聚了起来。有时是我和嵇康,有时叫上山涛,有时王戎、阮咸也来。向秀也来过,他住得远,不比我们在洛阳方便。还有其他人。更多是我和嵇康和山涛三个。

嵇康三十八岁,风华正茂之年。但可能我们朋友走了的太多,我看他时总觉得见一面少一面。


嵇康身上有官职,但是是个闲职。他通常在洛阳太学活动,终日抄写经文,偶尔看到有值得一搏的文章,他也会抽起笔和那些礼教卫道士干一仗。他依然刚猛善辩,战意则比从前更加旺盛。

其时御用文人张藐有篇雄文叫做《自然好学论》。顾名思义,张藐鼓吹人天生就好学,学习礼教、学习六经乃系人的自然本能。嵇康回击了一篇《难自然好学论》,直斥张藐的文章是胡说八道。

嵇康说,人天生并不好学。人天生好逸恶劳,饿了就吃,吃了就睡,睡够就玩。上古世界,人人按此本性生活,一片太平,无需仁义,无需礼教。只不过后来太平不再,纯真毁灭,思想出现差异,于是仁义礼教才被确立起来以抑制人的欲望,保障社会秩序。于是仁义礼教才成为显学。人们学习仁义礼教,主要原因是想通过学习获得功名富贵,所以才违背本性去学习。当学习成为习俗,习俗又生出爱好,学习才会变得看起来像出于自然。但事实好学恰恰是违背自然。况且,先撇开学习的功利方面不说,仁义礼教的目的在于抑制欲望、纠正不良品质,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并不会帮助人恢复到原初本性。所以,单纯学习仁义礼教等于蒙蔽了人复归本性的大道。现在人都说,不学习如漫漫长夜,学习像是见到太阳。但在我嵇康眼里,学堂就是停尸间,读经是鬼话,经书是垃圾,仁义是腐臭。人如果还想复归自然本性,首先就应该将仁义礼教统统抛弃。


嵇康的文章让我心惊肉跳。他把“越名教而任自然”推向了一种崩裂的地步。我说:“嵇康,你是炸药。”嵇康说:“是炸药总要炸。”他也把生死交出去了。


28

越名教而任自然,我们都把精力更多放在“越名教”上面。说真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口中那个上古自然太平世道是否真实存在过,也不知道它是否会再临,不要紧,我们只是希望更多人打开想象力,去设想一下,名教之外还有广阔世界,虚伪不是唯一选择。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明白到仁义礼教不自然,它们都是虚伪的产物。天地万物,只有人可以虚伪。所以只有人有乱世。天地不能虚伪,所以天地不乱。草木山石不能虚伪,飞禽走兽不能虚伪,所以都不会乱。唯有人,不仅可以虚伪,还将虚伪发展到无以复加、冠冕堂皇的地步。唯有人。

越名教而任自然,有人凭此口号断定我们反礼教、反儒学、反圣人。其实,我们一直反对的只是虚伪而已。


复归自然的理想像黑夜一样笼罩着嵇康和我。但我们并不惧怕,因为我们是盲人。这路上,他说他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什么,于是便真的相信了。


29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游与观察,老大哥山涛做出一个鲁莽的行动。他竟然向嵇康发出了征辟邀请。

那时山涛即将升任为司马昭的从事中郎,他原来的吏部郎职位空缺出来,于是他邀请嵇康出任。他本来出自一番好意,却好心做坏事,无意间将嵇康逼上了绝路。嵇康不但义正词严拒绝了山涛的邀请,还直接和山涛公开绝交了。

当时是,名士接到出仕邀请其实稀疏平常。名士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比较随意。只要维护好体面礼数,朝廷不会乱来。但嵇康毕竟不是普通名士。他的敏感,他的刚直,是奔腾在体内的两条河流。他以绝交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拒绝了入仕邀请。

这次绝交震惊朝野,连司马昭和一众幕僚都感到意外。嵇康的过激行为引起司马昭的疑心。司马昭本想温和压下此事,另觅机会再招揽嵇康,但他身边的钟会却说:“嵇康啊,是卧龙,危险人物,明公小心为上。”这让司马昭起了杀心。

山涛对嵇康的绝交也始料未及,他那时感到后悔了。他不是后悔嵇康与他绝交,而是后悔将嵇康置入危险境地。山涛明白,嵇康绝交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司马氏,以及即将到来的司马新朝。加上之前曹髦奋死,司马氏草木皆兵,一些微弱的声音都会被歪曲放大万倍。

山涛和我觉得事态危急,便马上找到嵇康,劝他赶紧离开洛阳。嵇康反而淡定说:“一篇文章就能让司马昭杀我?那你们也太小看司马昭的气量了吧?”我们急坏了,只想将他绑上车,将他运回河东去。但嵇康就是不走。他反倒劝我们快点离开。他说他这堆炸药终究是炸了,炸完之后会变毒药,毒害身边人。

我说:“嵇康,走吧。我们一起走吧。不回河东,我们回到竹林去。山涛也来。我们叫上吕安、向秀、阮咸他们都来。走吧,嵇康。”

“竹林啊,”他喟叹一声,然后反问我,“如果竹林好,那时你们又为什么走呢?”他说:“阮籍,别劝我了。再劝我就和你绝交。哈哈。”

他的心意已决。我看他依然笑着,但很累,不想再动,也不想再说话了。

临走前,他最后跟我们说:“我女儿十三岁,我儿子九岁。如果我出事,就拜托你们了。“

我不禁垂泪。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也曾这样托付过朋友们吧。


30

不久后,嵇康卷入“吕安不孝案“,被抓捕入狱,判处死刑,罪名是不孝。

以不孝杀人,以不孝杀至孝,荒天下大谬!欲哭无泪。

嵇康就死那天,三千太学生请愿释放嵇康,义愤炸胸,悲号震天。无果。

嵇康留恋地凝望阳光下自己的影子,然后弹奏一曲广陵散,其人其曲,从此绝世。

嵇康死前留下一封长长的诫子书。他告诫儿子,做人首先要立志高远,然后行事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切勿走上他父亲那条旧路。

在监狱里那段日子,嵇康念叨得最多得话是:“我一生真诚,为何如此沮丧?“


31

嵇康死后,他当年的追随者向秀也来到洛阳应征入仕了。

向秀说,他这次上洛阳,特意绕道去看了当年那片竹林。嵇康的旧居一直还有人打理,没有荒废。

我也重拾向来的乐趣,空闲时自个驾车出游,四处兜风。我并没有目的地,但每次上了路,总想回到那片竹林看看。首阳山竹林离洛阳城八十余里,半日可到,但我再也找不到了。洛阳城外的路我已生疏,很多从前的路不是堵死了就是多出许多分岔,往往在城外兜兜转转,徒劳又一日。

我儿子阮浑对我说:“你这人放纵不羁,说走就走,我也要学你这样。“我说:”你爷爷和你伯父都是正经人,阮家就我和你堂兄阿咸不正经。已经够多了,你别来加入了。“阮浑说:“好吧,那我去假正经。”

找不到竹林我也不遗憾,兜风自有兜风的乐趣。有时在山野中,我会见到失群的鹿,或孤飞的鸟。鹿和鸟据说是这样:如果自幼驯养它们会接受管束,而长大后再驯化,则会狂蹦乱跳,挣断枷锁。我会对鹿和鸟说:“喂,嵇康。”它们仿佛回应:“喂,阮籍。”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242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69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484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33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0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80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9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90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64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49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30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05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67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9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60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75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50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