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开篇。
印象中,以前的我还是挺喜欢码字的,那时的我虽算不上什么文笔优美,但总归是情感细腻的。早期的一些社交网站上,留下了许多我对医学最真挚的热爱和在旅行途中的思考。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上一辈子的自己做的事情了,那么远,但仔细想想,又那么近。
这是魔幻的一年,也是对于我个人来说,意义非凡的一年:身处异国他乡,过了一整年独自一人的生活,真真正正的独自一人,这是我三十年生命里从没有过的。在忙完两个基金和一篇文章以后,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母语写下过文字,也没有用文字思考过、感悟过什么了。因此决定开始提笔,回忆一下过去的一年,回忆一下过去的五年博士生活,回忆一下过去的11年,进入医学殿堂的时光。
促使我打算写下这一系列文字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层面:也不知道我究竟浏览了一些什么,知乎天天在给我推送各种奇葩导师PUA学生的故事或者悲惨的研究生生活。或许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我真的希望能展现一幅不一样的画面,希望那些适合做科学研究的同道、后辈们,能放心地与我同行。我希望通过我的文字,记录下我成长路上遇到的那些良师益友,记录下进入科研领域以来,我所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当然,更多的是无可替代的内心的富足。
这么突然一开头,还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从最近读的一本书说起吧,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本书,是一个师兄在四五年前他刚回国的时候推荐给我们的。那时我看过一点,只觉得晦涩难懂不知所云。虽然这位师兄后来的许多处事方式、治学态度我不是很认同,但不得不说,推荐这本书,也的确反映了他一定的思想深度,以及在美国这个独特的环境和经历下造就的一种特殊的心境。时至今日,我再次捧起这本书,才真正进入了梭罗所描绘和思考的时空,毕竟,我们虽相隔了遥远的时代,但却终于同处一块大陆,同样与自己,最真实的自己,生活在了一起。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那种离群索居的人。直到这个魔幻的年份将我与周围的世界猝然隔开,我才突然发现,自己有多么安于这种独处的时光。我很满意我现在居住的小屋,有一个迷你的小院子,我在那放了一张躺椅。初秋的时候,我特别享受坐在躺椅上,沐浴午后的阳光。有一种内心的宁静,从未有过的宁静,让我沉醉。梭罗说“让我们就像大自然一样,从容不迫的度过每一天,而不要因为落在铁轨上的每一个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而偏离轨道”。是的,日复一日,魔幻的一年让我们有种沧海桑田之感,外界的许多喧嚣,到了极致,似乎就已经与我无关,远远听闻仿佛天外来音,只留下眼前的平静,平静的如同湖面,只有微风拂过时,才能泛起点点涟漪。
记得去年在雨崩,在笑农大本营,听着叮叮咚咚的驼铃(不对,其实是驴或者骡子,但叫驴铃有点煞风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一种离群索居的念头。那时就想一个人找个世外桃源躲起来,再没有什么需要踏准的节奏、跟紧的步伐。但其实,当时的我并没有参透这种我所求的独处的奥义所在:没有了需要踏准的节奏,那么我要做什么呢?发呆,或是睡个天昏地暗,跟瘾君子一样吗?不,一年后的今日,我终于得以解析。我要的,不是颓废荒芜的独处,而是一段更加从容不迫,追寻自己内心真正所爱的时光。这段时光所有的劳作、所有的涟漪,都与名利、地位、金钱、职位无关,它如此纯粹,只为满足我的内心,只为我最初的梦想与热爱。这一切,就势必如同大自然花开花落四季更迭一般,静谧无声,但又波澜壮阔;也势必如同梭罗所描绘的那个时空一般,不会因为别的什么,而偏离轨道。
十一年前,我是怀揣着满腔的热情,踏入医学的殿堂,义无反顾。十一年,在许多个选择的十字路口,我都向现实做出了妥协,并没有选择自己最初的梦想。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沐浴暖阳,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还记得最初的梦想吗?十一年,我当初的热忱都冷却了吗?十一年,当初满含热泪握紧右拳许下的“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我已经放弃了吗?我没有再在临床治病救人,而选择了实验室闲散慵懒的生活,是逃离或是背叛?《隐秘而伟大》反复提到德国诗人席勒的诗:人要忠于年轻时候的梦(Sagen Sie / ihm, daß er für die Träume seiner Jugend)。直到这一年,我才慢慢厘清了一点,我究竟,有没有忠于当初的梦想。回头看看,我所热爱的,是医学本身,而不非得是行医。当然,治病救人也是我当初想要做的,但在内心深处,我所爱的,更多是医学这门科学本身。十一年,当初热血澎湃如惊涛拍岸般的爱,逐渐化作静水深流,回归到内心,沉淀下来,寻求一种内心的富足与宁静。
目前我所做的,或许在人类医学研究的发展长河中,微不足道,甚至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但当我安于在迷雾中坚定地行走时,我知道,我已经将最初的梦想牢牢的安放在了自己的心上和生命里。至此,我有必要简要交代一下我的研究领域(在随后的文章里,我会专门地来介绍我所热爱的这一切):人类的视网膜如同相机胶卷,或者说现在数码相机的感光元件;而其中的神经节细胞,就如同数码相机的数据线,承担着图像与电脑终端之间的传输交流的任务。但数据线坏了,可以再买,神经节细胞失去了却不会再回来。即使再造,两端的插口也是唯一的,目前无法实现重新连接和数据的交流。过去的五年研究生生活,我致力于用干细胞技术,在实验室的培养皿里再生这一条数据线,并将它接到受伤的恒河猴眼内,希望机体能自动搜索安装驱动,实现数据联通。现在回想,这五年,就如同一个痴傻天真的孩童,在迷雾中狂奔,奔得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回望却发现并没有跑出去多远。这一切,说起来就是两行字的事情,但却已经承载了世界上那么多卓越非凡的头脑,近百年的不懈努力。也许,人的成长,就是在于以更宏观的视角看待世界吧。过去的那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有朝一日发现恒河猴恢复哪怕一丝丝视力,我们得以站在世界之巅,享受全世界的欢呼。这种幻想,存有了太多的侥幸心理和渴求鲜花掌声霓虹灯的浮躁。但自从我来到这里,自从我开始过上这种与自己相处的日子,我开始越来越少再有这种幼稚的幻想,开始越来越安于自己每一步哪怕终究失败的努力。因为,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它纯粹而愉悦。在这里,我认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他们愉悦而从容的走在迷雾里,他们各自怀揣梦想,他们时而兴奋地交谈着,时而专注着自己脚下的路。即使迷雾挡住去路,他们也不曾迷惘焦躁,依旧坚定、从容而愉悦地走着。他们乐于与我分享他们在迷雾中前行的故事,他们乐于倾听我的迷惑,他们毫无保留地替我拨开最浓重的乌云,让我看到来自远方的那一束微光,他们甚至牵起我的手,引我穿越最深的彷徨;但当他们谈及自己脚下的路和要去往的远方,他们的眼中无不闪耀着孩童般的光芒,清澈而不着尘埃。我开始更多地享受路途中的风景,无论美丽或困苦;我开始将那一个目标,准确说,是理想,束于高阁,高高的供奉在内心深处,不再作为一个现实要追求的物件儿。至此,我得以轻装上阵,更从容地前进,更倾听自己内心的满足与喜悦。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怀揣我最初的梦想,走在路上。我热爱这门科学,我找到了一种与之相处的最好状态,为之而努力奋斗,看似艰辛,却倍感幸福。梭罗说“如果一个人充满自信地在他的梦想的方向上前进,并努力过着他所想象到的那种生活,那么他就会遇见在普通时刻里意料不到的成功。他将把某些事情置于身后,将跨越一个看不见的边界”。科学研究,尤其是医学科学研究,是一个剖析自我、解析世界的过程,他如此曼妙,如此美好。
在未来的文字里,我将试图用浅显的文字,向大家讲述我走过并仍在走着的这条路,介绍路上的风风雨雨、旖旎风光,讲述我以及我们为了重建光明所做的不懈追寻;同时,我也将回忆与记录这一路两位很重要的领路人给予我的教诲和扶持,感恩这一路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