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故事(一)

      谨以此作纪念与父亲一样命运多舛的前辈们 !


          一 个 人 的 故 事

                                                            王晓丹

      王成谋,是我父亲在农场结识的朋友,安徽芜湖人,生得高挑健实,颇有戏剧舞台上的硬派英俊武生范。

      初识王叔是在我二十岁那年,从插队农村返家过年的我带上弟弟去农场看望父亲,由于没有身份证明,农场干部硬是不让我们在大队院子里留宿,父亲只好让我和弟弟吃了晚饭赶到八公里以外的县城去。眼看天近断黑,虽说农场到县城是省级公路,但毕竟是在严冬时节赶夜路,而且到县城后没有证明的我能否找得到旅店住宿还很难说。忧心忡忡的父亲一言不发地看着急急吃饭的我和弟弟。

      “哦,光齐兄,公子来了?”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儿子见过,这个大的——”

      “快叫王叔,爸爸的好朋友王成谋叔叔。”父亲连忙回应并向对方介绍道:“这是老大,名叫小丹,刚到,才从农村回家过年。”

      我连忙应声站起来说:“王叔好!”。乘父亲在给王叔讲述之前在队部因为没证明,留宿碰钉子情况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这个王叔。王叔四十岁不到的样子,红红的脸膛,浓眉毛,一双下江人特有的细而长的眼睛深陷在高眉骨下的眼窝里;直直的鼻梁,宽阔的嘴巴,薄薄的嘴唇,说话时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结实的两腮和略微外翘,中间内凹的下巴都刮得泛着青光。

      “哎呀,我说光齐兄,儿子这么远的来一趟,哪能就让他走呀?天又要黑了。你本来就不应该到队部去说的,现在咋整?”才下工回来的王叔在监舍外的那排水槽旁盥洗,边洗边说:“你是知道农场的屌情况的,不说的事情没事。说了,他妈就会有事!”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叉的王叔,将冷水毛巾拧干了在全身上下来回的摩擦。擦得通红的全身皮肤在寒冷的空气中从上到下的蒸腾着热气。继续着冷水擦身运动的王叔又说:“这些个屌干部,从来都不会把人当成一回事的。这样的天你敢让他兄弟两个在荒郊野地的路上走?你不心痛,我还心痛呢——”

      “我是想到的,但是不给队部说一声,又担心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父亲嗫嗫地说,“现在,都成这样了,也只好让他两兄弟去县城咯。”

        “跟我来,儿子们,我给你俩找个地方去。”王叔没有搭理父亲,边穿衣服边给已经吃完饭的我和弟弟说。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旧球衣套头衫罩在王叔铁塔般的身上,仍能看到球衣下那些鼓胀的肌肉。王叔说罢便一手牵着我弟弟,一手提起我身边的挎包朝着大院外走去。

        王叔牵着弟弟往前走,我和父亲跟在后面来到大院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山上山下全是掉光了叶子的果树。走到面南避风处的一个三角窝棚前,王叔拉开窝棚那用果树枝条编成的矮门,弯腰进到里面,放下东西说:“这是队上看守果子的窝棚,冬季就用来堆放打药和剪枝的工具。你两兄弟在这里将就一晚应该没有问题。”说完此话,王叔又看看我父亲说:“光齐兄,你就在这里陪儿子们,把这个地铺整理整理,多垫些细枝条也还可以睡。回头我把请假离队老张的被条和你的,还有手电给抱过来。晚上给组长老李说一声就行了。好了,再不走,食堂要开过饭了。”我看王叔匆匆离开的背影,感激之情在心里油然而升。

        这一夜,在农场果林的窝棚里,向着似明似暗的修剪果树枝条燃起的地坑火,听父亲说起了王叔从老家出来的那段经历。

                          从  前

        1949年春天的南京下关码头,一个衣着单薄的青年抱着双臂在江面上吹来的寒风中徘徊。前两天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已经遁去,下关码头也不再是船舶穿梭,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偶尔,会有报童的叫卖声从街巷深处远远的传来,好像是在告诉人们此处的生气并没有随战事的远去消声灭迹。青年踟蹰地向码头外的街区走去。

        十天前从芜湖出来的他,我们的小王叔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就经历了十八年的人生中最惊恐最可怕最无助的梦魇。小王叔从小就没了父母,跟着堂兄堂嫂长大,由宗祠供养读完初小考进了县学桑蚕技工学堂,走上了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的生活之路。本来嘛,秋天后,两年的桑蚕学堂结业就可以到惠生丝织公司上班的。不料,八年抗战后再次燃起的战火烧到江对岸的时候,惠生公司就关门了。桑蚕学堂在隆隆的炮声中给每个学生发了点遣散费也随之停办。何去何从?别人有家可回,伶仃孤苦的小王叔却要自谋生路。往哪走?到处都在打仗,也只好随着难民潮涌向城市。

        在芜湖火车站,已经没了可靠的列车资讯,站内站外人头攒动,只要有火车进站,月台上的人们就潮水般的涌向车厢。捏在手里的车票已不再是乘车的凭据,体力强盛者就成了头牌老大。小王叔与一起从学校出来另一同学互相帮扶,竟从车厢顶翻进了车窗。车厢里臭气熏天,人满为患,就连地板上、座椅下、行李架上都是人,了无插脚立足之地,无怪乎车门都无法打开。就在列车开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车厢顶棚上也都坐了人。逃难,列车载着背井离乡的人们缓缓向北驶去。

        列车走走停停,在经过一个小站后就听得前方一声巨响,列车紧急制动停在路轨上。列车瘫痪了,前面传来的消息是一颗炮弹落在路基上,炸断了铁轨,掀翻了车厢。车不能动了。两个学生娃下到车外往前察看,只见一节车厢侧翻,一节车厢脱钩,路基上满是呼天抢地痛苦不堪的人。死者已由人从破损的车厢里拽出来停放在路基旁,伤者坐在路轨上血流满面,悲苦呻吟,凄惨之状不堪入目。

        夜幕降临,春寒料峭,滞留在铁路线上的难民们,从沿线四处捡来树枝木条燃起了篝火。附近村庄有乡绅组织村民前来救济的,一些老人和伤员得以安置到村庄上,多数人就守着篝火等待天明。两个学生娃望着即将燃尽的篝火商量着下一步的去路。

      “车是坐不成了,我们就近去马鞍山得了。”一个说。

        “不成,要走就走远些,我去南京,首都嘛,机会要多一些。”另一个说。

      “咋去?步行吗——”一个问道,“听说还有两百华里呢。”

      天亮后,二人分手,同学走向村庄寻路去马鞍山,小王叔沿铁路线往北走,去南京。

      十八岁的年轻王叔向村民买了两个红薯揣着,随着逃难的人流前行,相伴的不但有学生、小职员、小贩和沿途的城镇市民,还有部队溃退后离散的伤兵。可怜的是那些老人妇孺,一路唉声叹气,哭声恸天。一天傍晚,难民们正停下来准备聚在一起生篝火过夜的时候,路边矮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伙人,他们手持枪械、棍棒和刀具,吆喝着“不要动!把钱财包袱放下,人往路边下集中!”。糟糕,遇上打劫的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跑——”,大家一哄而散本能地四下逃窜。“啪,啪,啪啪!”后面响起了枪声,小王叔脚下一软栽倒在地上。

        一只有力的手提住王叔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人还没站稳胸前就重重挨了一枪托,一个踉跄又坐到地上,一只手正好撑在旁边躺倒者的身上,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粘了一手,低头一看,哎呀地叫出了声。所看到的是,那人仰面朝天,脸上已经开了花,红的白的一塌糊涂。小王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那只有力的手拧住他的衣襟狠狠的说道:“还跑吗?把东西拿出来——”

      “不跑,不跑,没东西,没东西,你搜——”大气都不敢出小王叔摊开双臂任凭强人上下的搜身。

        “鞋子,鞋子脱了!”

      破布鞋子里没东西,身上没有钱,小王叔落得一声“穷鬼!滚——”的臭骂和枪托的又一次狠揍才被放开。

      一声呼哨,劫匪们搜罗所获,扬长而去。惊魂未定的人们这才瘫坐在地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许久,大家都说此非久留之地,乘着远处隆隆炮火的亮光,扯了些树叶将三个被害者尸体掩盖了,踏着夜色扶老携幼缓缓前行。

        说到此,父亲扒拉着暗红的柴灰叹了一口气说:“哎,这就是人们说到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咯——”。

      后来嘞?

      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有时间再给你们说——

      第二天下午,父亲请假送我和弟弟去县城搭乘回黔阳的班车。在路上,父亲继昨晚的话头讲起了当年的小王叔在南京的几天里,饿了,典当棉衣啃红薯,困了,栖身屋檐,在谋业实在无着落的情况下,随大流报名参加了“革军大”随军南下,最后跟二野五兵团西进黔州,在兴义行署团委任职的种种情况。

        哦,王叔还在兴义团委任职啊。那又咋遭整到农场里来的嘞?

      是啊,团委副书记嘞——,还不是因为他那脾气?年轻气盛,脾气也不能太硬了。你们年轻人都要注意。

        ……

        你们王叔啊,是由机关文书做起的,起草文件,办事办会,基层调查,实地指导,沟通上级,示范下级,的确是一个在工作上任劳任怨,作风上雷厉风行,令机关上下普遍称赞的好把事。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有小知识分子的孤傲。你说他啊,对领导敬而远之,没有亲和力也就罢了,在工作中还常常将自己与领导相左的见解直言地提出来争论。

      当然咯,既然是领导嘛,人家的意思最终是要作为正确指示执行的,一个小副书记说到底就是一个替领导办事的高级办事员,这就叫做人微言轻啊。可是,你们的这个王叔认识不到这些,脑子里只有“工作”这两个字,把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别人的一言一行,都纳入对工作有利与否的范围内来衡量,有时候固执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据他说,遭整是因为一句话得罪了领导。我看呐,还是日日积月累与领导隔膜太深造成的。

      “咋个样子的一句话遭整的啊?”我极想知道王叔遭整的具体事由,便急迫的追问道。

      父亲不紧不慢的说:“具体的起因又还真的是因为一句话。什么话嘞?——‘我看你就是国民党!’。这句话在当时就非同小可了,若果你们王叔说的是‘国民党作风’也还情有可原,你可以把这意思界定在工作范围内,可是——。煞后嘛,污蔑领导,攻击党组织,怀恋旧社会,思想改造不好的知识分子,等等,各色各样的帽子就扣过来了呀。”

        怎么处理的?

      三年劳动教养!最高行政处分。要知道,六零年正是台海局势紧张的时候,涉及到国民党的话语,正好撞在枪口上。哎,可惜了,你们王成谋叔叔,本来应该是蛮有前途的。不过嘛——

        不过哪样?

        话就回到我们前面说的问题上来了。人太直了不行,脾气硬了不行!起码在中国这个社会不行。你们王叔不是因为那句话,也是迟早要摔跤的,我是这么看的。还有更可惜的是,与他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也因此断了往来。听他说,这个女朋友也是一起西进的,在地区医院搞团的工作,相貌人才都不错。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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