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到元宵和情人节了。给大家送上一首压箱底的情诗吧。虽然这首诗的感情表达非常地不浪漫,而且彻底地反传统,但它开创了西方二十世纪现代派诗歌的先河,也让艾略特(T.S.Eliot)在战后的西方文学界一举成名,这首诗就是《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诗/艾略特
译/蓦然
(该诗首段引文出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
“我若以为我在告诉
一个将返回阳间的活物,
这把冥火将摇曳不复。
但重重的深渊之路
无人能活着走出,若确如此闻,
我便告诉了你也不怕名誉有辱。”
那我们出发吧,你和我,
趁夜幕从天空铺过
像在手术台上逐渐被麻醉的患者;
我们出发吧,穿过几条清冷的街,
感受躁动不安的夜
悉悉索索退入街边一家家廉价旅店
和一间间满地牡蛎壳的锯屑餐厅:
接着的几条街是一场喋喋不休的争论
怀着叵测的居心
把你引向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欧,别问“是什么问题?”
让我们出发吧,前去拜访一次。
屋里有女人们来来走走
谈论着米开朗基罗。
在窗玻璃上蹭着后背的浑黄雾霭,
在窗玻璃上磨着嘴套的浑黄烟霾
伸长了舌头,四下舔舐着夜的角落,
在沟渠的积水上逡巡徘徊,
任由烟囱里的灰落在背上,
悄悄地溜过露台,忽地一跃而起,
看见十月里一个温柔的夜,
然后蜷于屋旁,闭目栖息。
时间还早啊
可以等这沿街溜达的浑黄雾霾
在窗玻璃上再蹭蹭它的背;
时间还早啊,时间还早,
可以先整肃一下容颜,再去面对你要见的那一张张脸;
还有时间可以抹杀和创造
还有时间可以让那双抓住问题扔进你盘中的手
再去忙碌忙碌、操劳操劳;
还有时间给你,也还有时间给我,
还有时间去迟疑一百遍,
憧憬一百遍,再更改一百遍,
然后喝下茶一杯,吃下烤面包一片。
屋里有女人们来来走走
谈论着米开朗基罗。
时间还早啊
可以再暗自想想,“我可有勇气?”,那么,“我可有勇气?”
还有时间可以转身离去,走下楼梯,
露出我头发中间的一块秃顶——
(人们会说:“他的头发怎么长得如此稀!”)
我的晨礼服,我的硬领在颌下笔挺,
我的领带端庄华丽,却配了一根简朴的别针来固定——
(人们会说:“可他的胳膊和腿都那么细!”)
我可有勇气
去闯入这片天地?
再等等吧,时间还早
可以做做决定,变变想法,哪怕一转眼又更改回去。
其实我已知晓那里的全部,已知晓全部:
已知晓所有的夜晚,清晨,与下午,
我已将自己的生命用咖啡勺量出;
我知晓那些细声软语,拖着袅袅的尾音淹没在
隔壁房间传来的音乐里。
那么我该作何揣测?
其实我已看懂那一双双眼眸,看懂了全部——
那些用透析的目光注视着你的眼眸,
而当我被透析,在针尖下蠕动,
当我被钉住,在墙壁上匍匐,
那时我该怎样开口
呕出我日复一日庸庸碌碌后的残留?
于是我该作何揣测?
其实我已见过那一双双手臂,见过了全部——
那些佩着手镯、白皙裸露的手臂,
(但在灯光下,带着浅褐色纤毛垂下的手臂啊!)
是不是从衣裙上散发的香气
让我如此不知所云?
那一双双横在桌沿或裹着披巾的手臂。
那时我还要去揣测吗?
我又该如何开口告知?
我是否该说,我在黄昏中穿过了一条条狭窄的街,
看见袅袅轻烟冉冉从烟斗中升起
那些抽烟的孤独男人衣衫单薄地向窗外斜倚?……
我本该是一对锯齿森森的蟹钳
匆匆跨过沉寂之海的海底。
午后与薄暮睡得如此安详!
它们被细长的手指轻抚着,
困了……倦了……或佯装不适,
它们摊开四肢仰躺,就在你我身旁。
然而我,在喝了茶、吃下蛋糕、还尝过冰品后,
是否仍有力气,将此时此刻,推向那个紧要的关口?
尽管我已哭泣着斋戒,哭泣着祈求,
尽管我已看见那个平底盘中盛上了我(有些光秃秃)的头,
但我并非先知——这也就不是什么大事;
我已看见,我的光辉时刻在忽明忽暗地摇曳,
我已看见,那位在永恒守候的“侍者”正拿着我的外套,笑之窃窃,
简单说吧,我很忐忑。
这样做是否还值得,在经历了一切之后,
经历了杯杯盏盏、橘子果酱与这场下午茶,
在陶瓷器具的环绕中,在关于你和我的谈论中,
这样做是否还值得,
这样微微一笑地啃下难题,
这样把全世界塞进一只球里
这样把球滚向某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这样开口说:“我是拉撒路,刚从地狱中生还,
回来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得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如果那个人,一边把靠枕塞在她的耳旁,
一边这样回答:“那原非我的本意;”
并非如此啊,我绝无此意。”
这样做是否还值得,在经历了一切之后,
这样做究竟是否值得,
在熬过许多日落,穿过座座庭院,走过蒙蒙细雨的长街后,
在读过一本本小说,端起一盏盏茶杯,看过一条条拖在地上的裙摆后——
在这次,和曾经的许多次之后?——
我始终没有办法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但仿佛有盏魔灯清晰地映出了我语言中的神经脉络:
这样做是否还值得,
如果那个人,一边倚上靠枕或甩下披巾,
扭头望向窗口,一边这样回答:
“并非如此,
那原非我本意啊,我绝无此意。”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更非命中注定;
我是一个侍臣,一个只会
去壮大声势,去拉开一两场序幕,
去给王子出谋划策的人;毋庸置疑,一个好用的道具而已,
惯于顺从,乐于有用,
精明,审慎,且谨小慎微;
满口高谈阔论,却又有些愚钝;
有时确乎荒唐——
而有时,几乎是个丑角。
我蓦然老去……我蓦然老去……
我要把裤腿卷起。
我该不该把头发向后梳齐?我敢不敢把桃子放进嘴里?
我应该穿上白色的法兰绒长裤去沙滩走走。
我已听见那群美人鱼在吟哦,在彼此唱着歌。
我想她们不会向我展开歌喉。
我已看见她们踏着浪花奔向大海
还为倒卷的海浪梳起了银丝
大风把海水吹得花白
我们一起在大海的宫室中游弋徘徊
还有裹着红色与棕色海藻的水妖们簇拥在身旁
直到人类的声音将我们唤醒,于是,我们在水中溺亡。
原文: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BY T. S. ELI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