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在北方话中,我是该管妈妈的妈妈叫姥姥的,也一直如此照办。
但多年以来,不知怎的,总想喊她一声外婆。
1.
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她死后的二十分钟左右。
我切开了嘈杂与安静两种矛盾气氛混在一起的屏障,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摸,已经硬了。
半小时前,姥爷在电话那头说:凤啊,你妈好像要不行了。
出发的凌乱可想而知,随手抓了一件衣服就和母亲往我出生的村子赶。
这样导致我站在姥姥旁边时,亲戚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扭过头来,毫无责怪甚至很温柔地说:儿啊,你不该穿红衣服的。
我犯了错误,碰面是要两个人都睁着眼睛的。
2.
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她死前的十来天左右吗?
那是我从学校返家后的第二天。
她安静地躺在土炕上,看样子并不好受,却一口一句“好多了”。
说这句话时,还不忘附赠数十年如一日的表情:拧眉的微笑。
这种神情我打小就琢磨不透:拧眉代表不开心,微笑代表开心,怎么可能一张脸上,同时挂出两种表情呢?
直到多年以后,为了生计奔波,有个姑娘说:瞧你满头大汗的,快去洗把脸吧。
我口口声声说没事,腿却老实地走进洗漱间,抬头就撞见了镜子里那张复杂的脸,霎时间什么都懂了。
3.
那次探望,我用攒下的钱买了些橘子给她,用冤大头的方式弥补许久未登门的内疚,两块一斤的就已蛮好,还是挑了五块的,算是一种微弱的解脱罢。
聊天的过程中,我向他展示了新买的手串,她说好看,问多少钱,我没过脑子地说了五十块。
转而感到心里一阵翻腾,马上补了一句:买贵了。她连说不贵。
我无从缓解,便忙不迭递上橘子:姥,给你买了橘子,吃吧。
她的眉头散开,嘴笑得更大了点以区分出是真的开心,又习惯性地问了单价。
我再次没过脑子地说出五块钱一斤,导致她的眉毛再次拧成一股:两块一斤的就很好,你买贵了!
如果以上的反差发生在友人之间,这算最佳的讽刺与刁难。
但姥姥和我一样简单地说话,她全然没有营造这种反差的意思,可对我来说,却是更深的讽刺了。
接下来发生的情境,倒全在预料与可控的范围内,第无数次递上了东西,她也是第无数次娴熟地展现着台词功底:不吃,姥不爱吃。
不知要经过多少次耐心的回合,才能将橘子送进她嘴里一瓣。
可胜利的喜悦仅仅能维持两秒,再送第二瓣时,敌人已完全熟悉了我方的打法,断然不会再退一步:你吃吧,姥已经吃了,再吃,吃不下去了。
4.
交手多年,自然能够知己知彼,这种如太极般的推手动作早已见怪不怪。
它不仅发生在我与姥姥之间,同样存在于父母之间,母子之间,父子之间,祖孙之间,爱人之间。
一方善攻,一方死守,彼此心照不宣,却又不会轻易妥协。
在与心上放着的人吃饭时,我们的肠胃会急骤地塌缩,水泼不进,更容不下一粒米。
当然,亦不乏高明者,早已参透其中之道,表面看似投降得极快,却在对方蒙在鼓里时,自己悄悄拔升到了新的境界。
爱吃鱼,姥就给我做鱼,爱吃鱼,姥就顿顿给我做鱼。
久而生厌,我对鱼的感情已没有很大;孰能生巧,姥姥的做鱼水平越来越高。
于是,我还是爱吃鱼;姥姥还是顿顿给我做鱼。
做鱼不能只做鱼,还要加点粉条或豆腐一类的配菜,相信发明这种做法的人不仅出于味蕾的调和,也有人性化的考量。
于是,任务就明晰起来,我吃鱼,姥姥吃配菜。
这种吃法,是相当噎人的,便要无数次大举进攻,穷尽手腕拉她上船一起做贼。
她死活是不肯的,说辞仍是经典:姥不爱吃,好,姥吃,嗯,姥吃过了,够了够了,别夹了,再吃就吃不下了。
我是从姥姥这里学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久而久之,每当她再一次次地向我碗里放鱼肉,我便会采取“不抵抗”政策,输的干净利落,然后狼吞虎咽起来,逃跑也要有个逃跑的样子。
姥姥嘴里没吃到鱼,心里倒是满足了。这场仗赢的还是我。
也多亏她有生之年尚没戳破我幼稚的把戏,或发明出更高的玩法。
给外孙留了一点尚可宽慰的尊严。
5.
姜属老的辣,论起装糊涂一事,还是断然不敢和姥姥相提并论的。
这个事实在我读小学时就已被确定。
那年母亲生病,父亲带她出门求医,一走半个多月,姥姥过来带我。
每晚放学后,按惯例,要先在东屋写完作业,再去西屋看电视。
哪知我混账不可教,趁父母不在,加之与姥姥存在着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妄图瞒天过海。
不知有多少次,我冲进东屋,假模假式地奋笔疾书,不消五分钟,便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理直气壮地说:姥,我做完作业了!
然而,竟次次得逞,她总是欣慰地拧眉微笑:快,过来陪姥姥看电视吧。
“姥,你说这俩谁是坏蛋?”
“我外孙说谁是坏蛋,谁就是坏蛋。”
爱原来如此的不讲对错,也没有原则。
6.
她已去世很多年了,留下我,还在这里。
多年以来,并不会常想起她;偶尔想到时,也不甚悲恸,只觉得心脏的某条肌肉,暖暖地软了一下,除此之外,别无感受。
她走的那天,我站在身旁,眼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大人,为她套上五颜六色的寿衣,场面盛大又苍白。
她生命的一半时间几乎都在躺着,安静地躺着,死时却被前所未有地折腾了一回,不知是否喜欢。
按照旧礼,我和家人要围着她的棺材,一圈圈地走。
棺材的盖子是打开的,便学着身前大人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当时隐约有点担心:她装糊涂的手法如此高明,会不会哪怕在盖子合上后,又奇迹般地复苏过来,也会体贴地闭上眼睛,狠心将自己强行带走。
于是,摸她头发的时候,便用力了些,如果她还有一丝复生的余力,定会感受得到。
转念一想,也没用,毕竟谁也无法叫醒一个,狠心装睡的人。
那天我做了一点哀嚎,眼睛却不太争气,死活哭不出来。
欠下的账总是要还的,这也导致我分期付款,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的眼角湿润。
那么你欠我的呢?也算两清。姥姥是交上去了,却给我的心里,留下个外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