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我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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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你总是弓着背,双手负后,踩着落日的余晖,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在每一个黄昏时分归来。你就像那只知埋头耕种的老牛,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我来说,你是有点熟悉的陌生人。

你爱喝酒,每次下地归来你总要喝几口。你总是盘腿坐在炕上,就着两样简单的小菜,把酒喝得吱吱响。我一度以为那一定比得上王母娘娘的玉露琼浆。直到有一次,你邀我和姐姐品尝。当我兴致勃勃地喝了一大口之后,那股辛辣的滋味马上呛得我眼泪直流。你无声地笑了,像顽皮的小孩捉弄人后得意,狡黠的笑。那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一次微笑。从此,我再未见你笑过。此后,当你又邀我与你喝酒的时候,我总是急急摇手唯恐避之不及。长大后,我总会想或许你是孤独的。

渐渐地,你的身体变得多病,再也不能端起你心爱的酒杯。你命人请来了阴阳先生。屋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李子树被齐根锯掉,只余一点树墩光秃秃地裸露在空气中。然而,你的病似乎并没有因此好转。过了几天,当我又一次踏进那个昏暗老旧的屋时,你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静穆中医生正给你施针。渐渐地,纤巧细弱的银针几乎插满了你的全身,你像极了一只刺猬。一定很疼吧,我在想。

你的身体似乎好了起来。但再也没有力气下地干活,你老了,只好把地交给几个儿子。

如同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民,你是安贫乐道的,尽管几个儿女都生活窘困勉强只够温饱。

然而,生活总像疾行的马车,看似一路平坦却总在不经意间摔得你人仰马翻。我清楚地记得弟弟出生的那天,父亲带回来一个可怕的消息:你的三儿子在矿上被塌方的石块砸死了。他才三十多岁,一儿一女都还年幼。闻此噩耗你更是悲痛欲绝短短几天已苍老了许多。

但你不能倒下,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处理。与矿上几番交涉,料理完后事,你想得更多的是媳妇的去留,因为这关系到两个孙子的幸福和未来。他们尚且年幼必定离不开母亲,可是你又不愿他们离开去仰人鼻息,更害怕他们小小年纪受继父的白眼和虐待。自然而然你想到了小儿子,我的四叔。你原本以为事情会如你所愿。然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的三婶儿卷走了抚恤金存折毫无征兆地逃走了,撇下了熟睡中的儿女。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除了震惊,愤怒和恐惧心里或许还有一丝幻想吧!幻想着某一天她会为了两个孩子而回心转意。可是,没过几天当村里沸沸扬扬的传言传到你耳边的时候,你终于清醒了。你更多的是愤怒,羞耻和屈辱吧。因为你的好儿媳不是去了别处,却偏偏跑到了你曾经视如己出的二女婿那里。尽管他已寡居多年,却一直风流不断。这在你看来是有违礼法、大逆不道的。你脑子里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德观念也绝不允许让这样的事发生。当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之后,你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补救和挽回。

然而,事态早已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当你和四叔踏进那个曾经熟悉的家门,看到盘坐在炕上俨然一副女主人气势的三婶时,你气得浑身发抖,早已说不出话来。一向善良、温厚的四叔也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把她从炕上拽了下来……

事情似乎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但你仍然倔强地抱着一丝希望,两个孩子还在,你坚信三婶舍不下他们。从此,在每个漫长而无聊难耐的炎炎夏日里,你终日紧闭着那扇厚重,老旧的大门。你要割断他们母子之间任何可能联系的通道,你所需要的只是耐心的等待。这更像是一场赌博,筹码是两个孩子。多少次,我兴致勃勃而来,却不得不对着那扇紧闭的令人沉闷,窒息的大门望洋兴叹。有时,倘若他们碰巧在院子里,我会隔着大门和他们说说话。想着他们只能被拘囿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间而不得自由是多么地孤寂,可怜。

终于有一天,三婶出现了,我兴冲冲地对着大门里的堂妹喊,旦毛,你妈来了!她一动不动,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欣喜和渴求。可大门终究没有开,三婶吃了闭门羹,她被你冷冷地拒之门外。你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理拒绝了她吧!是复仇,教训?抑或是为了挽回你丢失的尊严?

总之,当三婶第三次敲响那扇令她和孩子本应近在咫尺却有如隔着万水千山的大门时,你终于接纳了她。你似乎已经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开始变换策略。你让祖母精心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殷勤地招待着。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你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你的想法,换来的依然是委婉而客气的拒绝。

你终于死心了,放弃了固执的一厢情愿。可是,你终究心有不甘,你强硬地拒绝了三婶带走孩子的要求。你天真地以为孩子离开母亲,你一样可以把他们养大。然而,你和祖母已经老了,你也忽略了你无法带给他们母亲般的爱,那是唯一而独特,深入骨髓的爱,无论如何你给予不了。

在现实面前,你最终低头妥协。几个月后,两个孩子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你,却病了,从此一病不起。你终日躺在那个昏暗,沉闷的屋里,病病恹恹,伴随着你一声声长长的叹息和呻吟。渐渐地,你开始变得胡言乱语,对陪伴你一生的祖母恶言相向。终于有一天,你举起拐杖打得祖母头破血流,祖母不堪你的打骂,在一个清晨离开了你,去了大姑家。

你从此只能独自承受着孤寂和压抑的痛楚。你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那天当我踏进那个久违的屋子时,你问我祖母去了哪里。想到你对祖母的狠厉,我冷冷地对你说,她去大姑家了,再也不回来了!你听了之后一言不发。我是多么残忍啊,小小年纪的我竟然说出那样的话!丝毫没有顾及到你是个病人这个事实。

我开始害怕踏进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屋子。那沉闷,压抑的气氛令我心生畏惧,炎炎夏日里偌大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再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和生气。但每天的送饭必不可少的。我清楚地记得,一次母亲做好了饭让姐姐给你送去,姐姐死活不愿意,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最后哭哭啼啼地去了。当我们战战兢兢把饭送到你面前时,你倔强地不肯吃,还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母亲在饭里下了毒,要毒死你!我和姐姐不顾你的自说自话仓皇逃离。

你就这样苟延残喘着,几个月后,你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众多的亲戚从四面八方涌来,来参加你的葬礼。大姑在你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嘈杂的人群,喧闹的场面,这与之前是多么强烈的对比。这一切你早已感觉不到,我茫然地走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里,一路上呜咽声此起彼伏,而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雨,阴郁的天空一如你曾忧伤的脸。雨越下越大,瓢泼的大雨击打着帐篷发出鼓点般急促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们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那二姑父也赫然端坐其间,我那宽厚,善良的亲人们原谅了他。他一如既往的从容,与身边的几个人交谈着,脸上是泰然自若的云淡风轻。雨哗哗下个不停,那是你的眼泪吗?我真为你感到不平,如果你看到这一切一定很不开心吧!曾经你和祖母是那般疼爱令你们得意的二女婿,那份爱甚至超过了儿子。即使二姑因难产早逝,那爱也始终没有变过。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刚落地,是祖母一点一点将他们带大。可就是这个让你们掏心掏肺的人,却在你们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天晚上,我哭了。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我独自蜷缩在被窝里,哭得抽抽噎噎。

多年后,我已经长大。一次,村里的老人无意间提起你,说你的父辈曾经是地主老财。我自然是将信将疑,去问父亲,父亲说你的父亲(我的太爷爷)曾经是当地有名的石匠,当时家境也算殷实,有自己的商铺,小煤窑和一队驼队。可到了你这一辈,家道就渐渐败落了。也因此,土改中我们家被划分为富农,免遭了被游街批斗的厄运。这也算因祸得福吧!对此,我更多的是惊讶,原来你也曾是父母眼中的宝贝,过着少爷般的生活。却在家道败落后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不得不用你尚且稚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那个院落是他们留给你的唯一财产。是的,我早该想到,它尽管老旧,破败,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庄严和气派。那大概是那个时期全村最好的院子了,因为我再没见过那般设计精巧,匠心独具的院落。

许多年过去了,你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你在那边可好?如果你在天有灵,愿你忘掉忧愁从此平安喜乐。你的遗憾,不甘和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过眼烟云。或许唯有好好活着,才是我们对你最大的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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