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母亲和大太太之间的关系好到了极致,是农民眼中的春雨那种好,是工人眼中涨了的工资单那种好。
可是今天,我的母亲安蝶衣生病躺在房间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大太太却从没来看过她一次。而且还禁止老爷来。理由是,母亲得的是肺上的毛病,传染人,老爷是一家之主,何必为了一个随处可得的女人伤了贵体呢?
大太太阐述以上理由的时候,口气肯定的似乎只要父亲向母亲的房间望上一眼,就一定会得眼疾,稍微一靠近母亲的房间,腿脚就会瘫痪,心里想一下母亲,五脏就会生肿瘤一样。
这情形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王熙凤跟尤二姐之间那一段,只是少了刻薄到骨头、尖酸到五脏的丫头秋桐。不过,你们先不要为我母亲庆幸,母亲的日子并不比尤二姐好过,别忘了,我还有个三娘宋云裳。
三娘宋云裳一进叶家的大门,就受到了来自我的母亲安蝶衣和大娘于凤凤的猛烈攻击,她们极尽女人长舌之能事,毫不顾惜主子的身份,到处散布三太太宋云裳的花边新闻。什么三太太在跟老爷之前,就已经跟国民党某军团的团长梁伯撑好了许多年了,什么三太太跟西街上古董行的许老板也有过不少时候,还有,城北陈家棺材老店的店主陈尚荣跟三太太也不清不楚的……
母亲受了大太太的刺激,认为老爷对自己的怠慢,完全是因为三太太宋云裳那个“骚狐狸精”,所以,对宋云裳平添了一份私仇。加上心中害怕三太太果真一年半载的生下儿女,那她在叶家的特殊地位可就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因了诸如此类的原因,我的原本善良的母亲,对三太太几乎痛恨到了骨髓。
一般情况下,母亲和大太太两个人,总是一个唱主角,一个唱配角。出身梨园的母亲安蝶衣,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会当仁不让地唱主角。而大太太于凤凤,精明到家的大太太于凤凤,老辣到家的大太太于凤凤,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宏大度。她不但主动出演敲边鼓的配角,还心甘情愿地为二太太跑龙套,打下手。她总是无可奈何地蹙着眉头跟大家说:唉,别的事小,老爷的身子骨要紧呐……
而每当此时,我的母亲安蝶衣总是像文章的过度段一样,自然而熨贴地接过大太太的话头,用她那副唱惯了小旦而无法低下来的尖嗓门说:还用你担心人家吗?难道你认为老爷的下场会比郭老爷强到哪里去?太太你就是太好心了,以至于把老爷的胃口惯坏了……
可悲的二太太,我的母亲安蝶衣呀,你就不会用用脑子?老爷的下场如何,也是你一个姨太太可以随便想象的吗?这话无论传到老爷耳中,还是传到三太太宋云裳的耳中,对你来说,都不啻是一面双刃剑,你在伤害别人的同时,自己的双手也是鲜血淋漓呀!
而大太太于凤凤,在这种两败俱伤当中,成功地扮演了渔翁的角色。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太太宋云裳经过了千难万险,过了一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之后,终于,在顺利生下了二弟叶实和三妹叶朵儿这对双胞胎的那个星夜,得到了父亲书房唯一的一把黄铜钥匙。
父亲把书房钥匙交给三太太宋云裳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在叶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中迅速传开。一时间,那对本应该是主角的双胞胎,却倍受冷落。人们一见面,就先神秘地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蚊子哼哼似的说:听说了吗?老爷的那把书房钥匙……
连三太太宋云裳自己都不顾产后的疲劳,举着那把亮晶晶的钥匙看了足足有一个小时。
我是听见叶实和叶朵儿的哭声走进母婴室的。
当时,我正在后花园那棵巨大的痒痒树下,一边给它挠痒痒,一边听着它的叶子发出哈哈的笑声,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阵稚嫩的哭声传来,就像春天里母猫们发情时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在我们叶家,母猫发情的叫声几乎随时随地都听得见,而婴儿的哭声却极少听得见。我想,你换了我,也不一定能分辨得出二者之间的区别。
我循着哭声找来,原本是想捉一两只野猫开心,可我却一不小心就进了母婴室。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正是三太太宋云裳发出得意笑声的那一刻。我看见她手举一把金黄的钥匙,两目生辉,嘴巴一张,一串内容复杂的笑声就像鸽子一样飞了出来,把婴儿的哭声都盖住了。
这笑与哭的交替是如此迅捷,一时间弄得我目瞪口呆,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三太太宋云裳是个美艳的女子,而此时的她,却表现出无比的狰狞,恐怖,像人被剔除了血肉一样。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人的美丽与否,是有时间限制的。人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是美丽的,一如一盆清澈的水。而在欲念膨胀的时候,隐藏着的丑陋就会完全暴露无遗。所以,我从来不曾在白天跟女人上床,更不会傻瓜一样,在做那事的时候,开着灯。我绝不愿意看见别人丑态百出,更不愿意让自己的丑态显露在别人面前。
三太太看见我,面孔像放进了冷冻箱的猪肉,立刻僵硬了。而我,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她。
我们娘儿两个就那样僵持了许久。我的大脑开始慢慢复苏。我忽然记起刚才听见的猫叫,便没头没脑地问:三娘,你看见两只叫春的野猫了吗?
关于“叫春”一词,是丫头金枝给我说的。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丫头金枝正陪在我的身边,一边给我讲长毛贼人(后来,我在翻看那些历史书籍的时候,才明白,所谓的“长毛贼人”,其实指得就是洪秀全领导下的起义军)的故事,一边拍打着我,企图哄我尽快入睡。
突然,一声凄凉的尖叫从屋顶上传来,把我和金枝都吓了一大跳。我倏地伸出双手,一把就揽住了金枝光滑细腻的脖颈。金枝显然也害了怕,紧紧地拥抱着我,不敢松手。
是长毛贼人来了吧?过了一会儿,我贴着金枝的耳朵,呼吸急促地问。
哪儿呀?现在都民国了,哪儿还会有长毛贼人哩。金枝一边小声回答我,一边仔细地倾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金枝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说:哎,大少爷,是母猫叫春呢,吓出我一身冷汗!
母猫叫春?
对,是母猫叫春。
什么是母猫叫春?
傻瓜!!!
金枝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用一根葱白儿似的纤纤手指直戳向我的脑门。我觉得她在一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的语气都跟刚才不一样了。而且,她的脸庞就像烧起了大火,热气直逼人面。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什么是母猫叫春?你还没告诉我呢。我固执地攀着金枝的脖子,全然不顾那儿正蓬蓬燃烧着大火。是不是母猫们想念春天了,就叫春天快点儿回来的意思?
金枝的心脏在我固执的问题中几乎要蹦出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它跳动的速度。
大少爷,你问什么是母猫叫春吗?呶,这就是!!!
黑暗中,金枝的声音听上去粘乎乎的,像二月二炒糖豆时熬糊了的糖浆,又像是睡梦中发出的呓语。
我觉得非常奇怪,只一小会儿的工夫,金枝难道就睡着了吗?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引领着它伸向一块春天的平原。然后,我触摸到了两块烤得非常到火候的甜面包……
那之后,金枝就经常这样引导我。懵懵懂懂中,我似乎就知道什么是母猫叫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