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思

迟迟痴语(原创)

(一)

在这个世界上,当我一天天冉冉向老时,我内心深处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对于母亲的那份愧疚。也许今生今世,我确实是无法回报了。每每,当我带着满心愧疚沿着盘盘曲曲的山道回到那个有几分颓然却又温馨的木屋,我从母亲那布满皱纹的笑颜上读出的是满足、欣慰和掩饰不净的阴郁。我清楚地知道,这大部分都是因了我。而母亲则半忧半笑地望着我渐染沧桑的面颊,指着我愈修愈浓的胡须,仿佛失言般地说:“你看你就老了!”母亲,年近古稀的人,她倒没想到自己的风烛残年,相反,她时刻关心的却是我们——她的儿女的一切!母亲确实已经年迈了,如同当年我们依赖她一样,她渐渐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想念着我们,依赖着我们。我发现,我们姊妹仨都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很快乐,脸上像小孩子一样展露出激动的淡淡的红晕,这红晕遮没着那些苦涩、阴郁和凄凉。在我们身边,她忘记了病瘸双腿的疼痛,忘记了干枯而毫无润泽的手掌上沟壑般皲口的折磨,忘记了如烟似麻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的纠缠,忘记了悲惨、凄凉的身世和遭遇留在内心的种种酸苦……是的,她会忘记一切,忘记属于她自己的一切,幸运的和不幸的,快乐的和悲哀的,过去的和现在的!然而,她却时刻也没有忘记她的那份尚未完成似乎是天经地义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为我成家。在母亲朴实而差可自慰的想象中,她的儿媳妇最好是和她一样能煲茶煮饭、能糠猪养狗、能耕田种地、能扎花绣朵的农妇。她不一定要很美丽,但她一定要朴实勤劳;她不一定要很聪慧,但她一定要会操理家务;她不一定要很有修养,但她一定要十分贤德。岁月荏苒,时光在我的记忆里跑得很快!在我仿佛觉得不再纠缠母亲的奶头没有几年,母亲就由一个能干而任劳任怨的中年妇人进入了古稀行年;而我呢,已不知不觉年近而立了!然而,关于成家,关于儿媳妇,我至今仍没有准备好一份满意的答案去禀告她!是我的过错还是神祈的捉弄?我不得而知。所以,常常,面对母亲的隐忧,面对她那旁敲侧击探究式的发问,我没有言语,只有那么一种苦涩的沉默。

(二)

母亲年老了,母亲的心力几乎全都凝聚在我的成家事务上。日里雨里,田间地头,母亲挪动着瘸腿迟缓而匆促地来去奔走,为了什么?我是应该清楚的。然而我却无法解答或者说无法慰藉母亲内心深处那个执着一念的问题。在我们三姊妹中,我觉得母亲给予我的爱是最多的。从我降生开始,母亲就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母亲是在四十岁上生我的。母亲告诉我,那是十月下旬的一天。头天下午,母亲怀着即将要面世的我,仍然和大家一样,参加社里的劳动。那天,她们在余哥们那个屋场上打黄豆,捶、簸、筛、上秤,一直忙到擦黑。母亲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我在她腹中的躁动,她的脸色因为腹中我的腾挪翻动而变得苍白,但她没开口向队长请假。她强忍着腹中的阵痛,不吭一声,毫不懈怠地簸着、筛着,一直到天黑好久把所有的工作做完,她才同大家一道,带着槤枷、筛子和撮箕,带着满身疲惫和满脸油汗,带着腹中不安分的我,在十月里寒意侵人的冷风中一瘸一拐地走向她那个并不温暖的家……母亲生我是在次日的凌晨时分。关于我降生的确切时辰历来就有两种说法并存。反正从我记事起,我就常常看见和听见母亲与父亲以及与我的一个逢生人正明哥彼此争辩论证乃至吵闹。每每这个时候,我既荣幸又悲哀。然而,当我瞥见母亲脸上的那份委屈时,我真想大吼一声,制住这种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争辩。我觉得母亲的说法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谁会比一个母亲对儿子的降生有更准确的记忆呢?稍大了,当他们偶尔谈天又谈到我的降生时辰时,我便委婉地制止道:“有么子争场,辰时卯时不是一样么?”这时,在一旁的父亲则带着与我不屑一谈的口吻教训道:“你倒是当真找不到事哟!”其实,我始终认为,在我出生的时辰问题上,父亲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我降生的时候,他在单位上工作,不在母亲身边。所以我一直相信母亲的说法是辰时。母亲说:“我生你的时候,太阳有一两竹竿高了,太阳从火塘门外照进来了……”母亲生了我们,用她带血的乳汁喂养大了我们,她却从来没有得到一声“妈妈”或“母亲”的称呼。从我记事起,我们姊妹仨都管她叫“大婶”,这称呼一直沿用到现在。那时,据说她的三个儿女——我们的“八字”很恶,须改口才好养,这样,我们三姊妹都对我们的亲生父母管叫“大叔”、“大婶”,而称另外一对与父母同辈的老年人叫“爹”和“妈”。小时候,每当偶尔在路上碰到“爹”和“妈”时,我便禁不住惶悚、局促,只好红着脸讷讷地叫一声“爹”或“妈”,然后飞也似地逃走,半天,心里还突突地跳呢。虽然我改了口,并且还另外拜一位从四川下来的老人为“干爹”,但我的童年仍然是九死一生,多灾多难。那时候,为了我,母亲的泪几乎流干了。四岁以前,我患有一种类似癫痫症的疾病,稍一受凉就发高烧,一发烧就人事不醒等于半死,有时,我笑着闹着,玩得好好的,突然“呀”的一声便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了。每当这时,父亲远在单位,母亲顾不得一天起早贪黑的疲劳,顾不得刮风下雨,天黑路远,顾不得孤单一人,饥肠辘辘,她什么也不顾,抹一把泪,两手紧攀着浑身烧得像一团火的我,就心急火燎地踏上寻医的山路。多少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多少次风雨扑面的夜晚,母亲背着我独自穿行于荒山野地,穿行于羊肠小径,泪水和雨水,哭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母亲就这样一把尿一把泪地把我从病魔和灾难中抢了回来,直到我有一天踏入学堂,认识了老师和学校门前那两个可以骑坐的石狮子……

(三)

现在,我长大了,成年且行将而立了。仿佛一只鸟儿羽翼丰满之后就离开了窠巢离开了喂养它的妈妈一样,我随着年岁的增大,读书、工作,倒几乎长期与母亲隔离开来了。现在,我虽然距离母亲并不太远,但由于工作的限制,我也只能偶尔回家探视她老人家一面。还记得孩提时的我,一旦离开了母亲就哭着闹着要母亲。即使是上学之后,与伙伴们一道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温和而又严厉地教我们读书时,我也免不了想到母亲温暖宽阔的怀抱,想到她那一双沾满泥土而温馨的大手,想到她抱着我在阴阴的雨天坐在火塘旁低低地柔柔地哼着山歌,想到她挽好发髻戴好顶针量好我赤脚掌的面积然后一针一线神情凝注地为我纳鞋底……而现在呢,倒是母亲时刻在记挂着我,念叨着我,期待着我,仿佛,母亲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她的儿女能陪伴在她身旁,闪现在她的眼前,她就全然满足了。

(四)

母亲常常对我说,种田人就要种田,就要喂牲口,就要里里外外,婆婆妈妈,就像你教书一样,不做吃么子?母亲就是这样,从她五六岁开始就辛辛苦苦孜孜不倦地做到现在,做到她鬓发霜染,心力交竭。现在,她不顾自己龙钟老态,毫没有一丝松懈和满足,反而愈加竭力愈加勤苦地做下去。每当我劝说她不要喂那么多猪,不要种那么多田,不要做那么多事时,她总是执拗地说:“我不做,吃么子?”我说:“我们现在养得起你。”母亲用一种几乎陌生的眼光望望我的脸,继而拗过头去发怔,半晌才说:“养?抠痒呗!十天半月就要吃黑脸食了。……”母亲的话也许并不错,我说什么呢。在这种难堪的沉默中,我不敢看母亲苍老枯皱的脸,不敢看她那眢井般忧郁的眼,不敢看她那蹒跚着的灰扑扑的背影,更不敢看她那绺飘动的白发,那一瘸一拐令人时刻担心的步态……我只好任心苦涩和疼痛,我似乎找不出一句温婉的言词劝慰她了。在这一点上,母亲的观念便是如此执着,她的心境是如此孤独。我们谁也劝慰不了她,说服不了她,虽然我们姊妹仨谁也没有冲撞、得罪过她。我理解母亲!我便也常常这样设想,在我老如母亲这般年岁时,我会不会如她那样执着和孤独呢?我想我会的,而且真的会的!

附注:此文写于一九九三年五月九日母亲节,时吾执教鞭于岳家大山下,母亲于老家后塘坝二磴岩劳作不辍,如今母亲已奄忽离我而去十四年了。忽然翻看旧文,象久别的老友又默然自读了一遍,查看日历,乃先母前世之诞日,冥冥之中,莫非天意?星槎不远,音耗可达,在又一个母亲节即将来临之前,复制此篇,以寄远思于天地之间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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