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俞温是一个网络写手，每天有超过八小时的时间需要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打键盘，与小小一块十二寸的屏幕为伴。

如此生活已有半年之久，并不算很长，但是已足够将他刚开始时的满腔热情消磨殆尽。

这部小说他已经完成了八十万字的长稿，说起来也是一件浩浩荡荡、了不得的工程，可是近些时日俞温坐在电脑前，却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

不再像平日里十指如飞，在键盘上来来往往，但是俞温面上的疲累之色却一日胜过一日。往常俞温辛劳一天总是会惹得父母心疼不已，可是现在他整日里痴痴呆呆、只是盯着屏幕独自出神，却教爸妈更为心忧。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说。

出门的日子少了，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俞温盯着白茫茫的屏幕，目光来回扫过那一行行文字，双唇翕动着，忽而皱着眉头，忽而又紧咬起下唇，神色之间，总是缭绕着几分痛苦。

即便如此，这也还算是俞温举止正常时的情形。

中年女人瘦小的身躯窝在椅子上，满脸犹豫地说起这一番状况。

女人的右手颤抖着伸了出去，拾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地饮了一口。

茶水已有些凉了。

（二）

“哎，那会儿小温就有点不对劲了，可是我跟他爸却没有在意，现在……”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温像是丢了魂一样，不要说出门了，就是床，也很少下得，就连电脑呀，他现在也不开了……我早说过，他就不该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天胡思乱想，脑子里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古怪的想法。”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女人对面，斜靠在椅背上，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

女人挑着眉头觑了对面一眼，接着说道：“我跟我老公也拖着他去了趟医院，各项检查做下来都正常，孩子的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那边的医生怀疑我儿子……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女人嘴上虽是这么说道，但是眼神却犹疑不定，显然是口不对心。

俞温这种种症状，倒的确像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那你们有给孩子做过精神状况的检查吗？”见着女人尴尬为难的模样，中年男人幽幽地开了口。

女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找了一位心理专家，他和我家孩子单独聊了一阵，诊断结果……是臆想症。”

中年男人“嗯”了一声，应道：“既然检查有了结果，那便好好治疗，对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你又怎么会找到我这里来？”

女人右拳重重地垂在了自己腿上，叹了一声，说道：“崔老板，要是我家孩子肯接受治疗，那倒好了，也不用来麻烦你。”

女人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中年男人轻轻问道。

“我家孩子……把人家医生给打了……”

（三）

“你觉得……这事是真的么？”望着女人独自离去的背影，郭孝和脑海中犹是回荡着女人方才的一番言语。

中年男人却并没有回答，微微笑了一笑，说道：“看来你今天来得还真是不巧，竟遇上这件事。你便先回去吧，改天再来找我。”

“你要去走一趟吗？”郭孝和有些诧异，问道。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茶壶杯盏。

“没想到你还能给别人治这些疑难杂症。”郭孝和感叹了一声，中年男人却噗呲一笑：“我不是个医生，你说得这什么疑难杂症我可治不了。”

“那你……”郭孝和不解地问道，却见到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古话还是有些道理，有些毛病不是非得要医生才能出手治疗，而且，这孩子却是有些古怪。”

郭孝和仍是不解，但这崔先生言语表情之中无一不透露着异样的感觉，倒教郭孝和心怀惴惴，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四）

郭孝和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便答应了，倒稍稍有些吃惊。

他本是一名访客，却平白无故要掺和进这件事，易地而处，对方出言拒绝方显自然。可是中年男子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要求，竟一口应下了他的要求。

“随我一同前去倒也可以，但你得帮我一个忙。”中年男人笑着说道。

郭孝和不及开口，中年男人已接着说道：“你去对街的文具店帮我买些生宣纸，是生宣纸，可别弄错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可得快点过去，不然那家店可得关门了。”

说完，中年男子便慢悠悠进了大堂，郭孝和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是何药，但见天色将晚，屋外的街道上已显昏黑，于是也不敢耽搁，匆匆奔向了对街。

待郭孝和提着一沓纸张回返之时，中年男人已经在门外候着，店门已上了锁，门上高挂的匾额上，“清水居”三个字已深深陷没在了昏黑之中。

街道两旁的路灯已尽皆亮起，映照着空荡荡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

微风掠过，中年男人那一身布衫在风中晃了一晃。

（五）

俞温家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小区里多是一些四五层的小楼，斑驳的瓷砖墙壁上伤痕累累，多是岁月痕迹。

楼边的绿化带或密或秃，其旁乱糟糟停满了各式车辆。三两老太坐着小藤椅，挥着大蒲扇，正坐下楼下空地上纳着凉。

数对苍老深邃的眼眸凝注在自己身上，郭孝和微微有些别扭，紧挨着中年男人快步向前走去。

小区里的路况并不好，水泥地面上坑坑洼洼，郭孝和一面辨着前路，一面还得留心地面，反观中年男人，始终面带着微笑，一路畅通无碍。

“这家人烙得饼可是相当的好吃。”一股喷香的菜油香味幽幽飘来，中年男人暗叹了一句，但脚下却并未稍停。

郭孝和只觉腹中空空，倒确实是饿了。

（六）

中年人的到来倒着实有些出乎这一家人的预料，女人匆匆打开门，便惆怅又热烈地将门外两人迎了进去。

厅里的吊灯微微有些忽闪，昏黄的灯光下，一桌菜肴显露着诱人的姿态，郭孝和眼瞧着，只觉得愈发的饿了。

女人指了指南边一间卧室，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电脑也在这间屋子里吗？”中年男人轻轻地问了一句。

女人点了点头。

“出了这事，你们还把孩子和那台电脑关在一间屋子里。”中年男子面上闪过几分无奈。

“我本来是想把那电脑给丢了，但孩子他爸……舍不得那几千块钱的东西，而且，你说这电脑里也不会无端跑出那些瘆人的玩意儿……”女人紧皱着眉头说道，身后，一男人则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我进去和孩子说两句话。”中年男人朝着夫妇二人平静地说道，女人这便引着他向房间走去。

“我……就在这等你吗？”郭孝和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进退。

“你可以不进来。”中年男人笑了一笑，伸手探向郭孝和手中物什，郭孝和却蓦地撤回了右手。

（七）

房间里灯光通明，亮堂堂有如白昼。

“房间里的灯现在都是二十四小时开着。”女人满是忧愁地说道，眼睛有些泛红。

“我可以和孩子单独聊两句吗？”中年男人柔声说道，身后夫妇二人“哦”了一声，犹疑片刻，这便退出了房间，郭孝和正要跟着出去，却被中年男人唤住。

床头，一个小伙子裹着毛毯，正蜷缩在一角，只露出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蓦然闯入的两个陌生人。

毛毯下的身躯似在不住地颤抖。

床边一侧有一张书桌，书桌上的电脑显示器黑着屏幕，屏幕光滑透亮，其中倒映着屋中的陈设。

中年男人从郭孝和手中抽出那一沓宣纸，缓缓踱了过去，毛毯下那一双惊恐的眼睛也跟着挪了过去，薄毯下，蜷曲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

中年男人伸出了食指，按在了主机箱的开机键上。

“不要！”毛毯下迸发出一声嘶吼，但那身子却缩得愈加紧了。

郭孝和也有些不安，沉声劝道：“要不，你先和他聊聊？”

中年男子却恍若未闻，眼见着便要按下手指。

郭孝和面色有点发白，再度急急问道：“如果这事是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相信屏幕里的文字会自己跑出来？”中年男人蓦地转过头来，紧盯着郭孝和，问道。古怪的神色，深邃的目光，直教郭孝和心头一寒。

“咯噔”一声，中年男人终究还是按下了开机键，郭孝和怔了一怔，龟缩床角的小伙也是颤了一颤。

然而屏幕却没有亮起。

“哦？”中年男人有些诧异，左右查看一番，这才发现原来电源尚未接通，当下便伸手向主机旁的插座摸了过去。

（八）

“不要！”呼声起时，毛毯霎时间被掀了开来，毯下的小伙像是一头豹子疾向中年男人蹿了过去，试图要阻止，可却慢了一步。

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俞温便又嗖地缩了回去，重新钻进了毛毯中。

郭孝和与那屏幕间隔了有四米远，见着屏幕上跳闪不定的启动画面，脑海中不由得又想起女人先前的一番描述，只觉双腿发软，双脚像是粘在了地面上一般，挪动不得。

俞温说是见着屏幕里的文字像幽灵一般跑了出来，这又该是个什么情形？这又是否是真的？郭孝和脑海中思绪纷繁。

正暗忖之时，系统已经启动完毕，郭孝和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恍然之间，若干窗口相继自动跳了出来。

郭孝和认得出那是一款文字编辑工具，但是屏幕上的文字看来有些扭曲，错落散布着，乍一看去，倒像是一张……人脸！

那张脸上，有眉有眼，有鼻有嘴，无比真切，倒不似错觉。

或许只是隔着有些远，加上心理暗示使然，所以才有了点幻觉罢。郭孝和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再次凝神向屏幕上看去。

那张脸上，一对眼眸大睁着，眼眸之中，两只瞳孔亦似正在微微挪动。

郭孝和这一次瞧得真切，顿时骇然，仓皇之间急向一旁挪去，逃离这正对屏幕的方向。

那一对眸子紧跟着他的身躯一道移动着，那张脸上恍惚间竟似显出几分怒容，画面猛然间一晃，郭孝和只觉眼前一黑，便觉一团黑影自那屏幕中蹿了出来。

伸臂护在面前，屈身缩在墙角，隐约之间，只觉有一阵热风扑在了身前，郭孝和脑中顿时“嗡嗡”作响，半晌方歇。

（九）

颤悠悠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向着身周一番打量，屋子里已不见有半点异样。

中年男人正在电脑旁卷着手中纸张，屏幕上的窗口已被关闭，不见有方才那诡异的景象。

“刚才……那是什么？”郭孝和支吾着问道。

“只是中了病毒而已。”中年男人微微笑了一笑。

“病毒？”毯子下的年轻人也探出了头来，惑然问道。

“是呀，我给你卸载掉了一些东西，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俞温将信将疑，紧盯着无比正常的电脑屏幕，痴痴瞧了半晌。

屏幕蓦地一黑，只闻中年男人淡淡说道：“电脑我先给你关了，你还是再好好休息几天，我瞧你呀，也就是太累了。”

“但我刚刚明明瞧见……”郭孝和坚信方才没有看错，皱眉说道，但中年男人已然开门走出了房间。

身处客厅，中年男人又和夫妇二人聊了好些时候方才离去，郭孝和陪在他身旁，却是满腹疑问，双耳闭塞，听不进只言片语。

出门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踏出楼道口，一丝昏黄的灯光正洒落在中年男人高挺的鼻梁上。

“我刚刚明明瞧见……”郭孝和迫不及待地辩驳道，中年男人却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问道：“你瞧见的，可是这个吗？”

言说之时，中年男人已举起了手中那一卷纸，缓缓将它展了开来。

当见着纸上那熟悉的人脸图案，郭孝和顿时惊骇无比，踉跄着返身奔入了楼道中。

（十）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望着中年男人手中那一卷纸张，郭孝和虽惊魂未定，但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恐怖不已。他这次跟着一道而来，本就是为了弄个明白，怎可在这时候反倒心生怯意？

中年男人却不回答，只是将纸上塞入了郭孝和的手里。

“这……”郭孝和稍有些不知所措。

“文字嘛，总还是一样神圣的东西，当你对它心生亵渎之时，它也总会有些情绪。”

“可是，这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郭孝和仍是大为不解，紧皱着眉头，问道。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来瞧个明白？”

深吸了一口气，郭孝和有些犹豫，但终究按耐不住心头的好奇，将手中纸张缓缓展开。

（十一）

米黄色的宣纸上空无一物，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迷人的墨香，郭孝和一时间甚觉诧异。

伸手拂过空荡荡的长卷，脑海中的记忆犹自清晰，但手中空白纸卷亦是入目真切，正自惶然不解之时，郭孝和不由得昂首一瞧。

中年男人已悄然行出十米外，双手交叠着负在身后。男人身旁，一盏路灯正明晃晃闪个不停，灯光过处，掌心间恍惚似留有一团墨迹，兀自醒目。

不待郭孝和凝神瞧个清楚，中年男人却蓦地一个握拳，悄然之间，已然默默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