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变月记

约莫是凌晨的时候,我在狮子笼对面的长椅上两手空空地从一场疲倦不堪的梦中醒来,趴在地上沉睡的狮子和相邻笼中的熊没能吸引我的关注,我迷糊地望向白惨惨的月亮,周遭闪烁得堪称喧闹的群星将它对比得比原本的模样更沉寂,俨然一具被封死在冰山中的史前巨大生物的骸骨。

来到动物园中的记忆早与刚刚的梦一起被抛之脑后了。怎么来的,为何要来,几时要走,我问向我自己,而一问三不知。来到动物园后的几天里,了然于胸的事除了这里不存在出口入口外一件没有,这里的生活像在高速公路上失神后不小心误入进的岔路口一样使我迷茫。不过所幸,我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于是将两只冰冷的手插进空旷的大衣口袋里,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夜中寻找乐子。称得上同伴的恐唯有月亮一人,不过它总是沉默,总在观望。笼外圆中的我也是亦然。

不得不说,我是个喜爱动物的人,这些与我语言不通的怪东西们引得起我的喜爱。倘若冠以喜爱一词言之有过的话,那换以能勾得出我的笑颜的说法也未尝不可。起初,我只是漫步在离它们很远的地方冷眼观望它们的生活,可随着身子在夜中一点点冷下去,我把石子丢进鸟笼中听它们受惊时扑翅的声音,看好容易在树支站稳脚跟,敛起羽毛的样子。也时而用花茎刺出指尖血来挑逗虎与狼,看它们一次次朝着比困住灵魂的躯壳更坚固的笼发起冲锋,然后将后背留给它们,闲庭信步离去。

就这样,我在这片堪称辽阔的动物园中找到了不少乐子。

时而,我回忆来到这里前的日子。可结果不出意外,我犹如在看一面磨损过度的玻璃一样对后面一无所见。这使我感到深深的绝望。然而,在确认了曾经的记忆已彻头彻尾地不见了的这一事实,我却又顿感窃喜。

在来到这里的一星期后,我将自己常坐的位置换到了猴子笼附近。

无论在何等层面上,相较之狮子老虎或飞鸟爬虫,猴子离我的距离都更加接近。也许是孤独所致,我思念起那些未曾谋面的人类,它们与我共通语言,相貌相同,得幸的话,还能理解得了彼此一二。不过总得来说,我想找人说说话。不过这是不切实际的事,我只得将这份情思寄托在猴子身上。我爬上高树摘下香蕉,将自己的衬衫拆线又制成它们的尺寸,甚至有时还会对它们讲自己耗时习得的猴语,期望它们能给出一个令我满意的回应。倒也只成了期望。

我破烂的衬衫被猴王披在身上,它不懂如何系上扣子。在与猴子们相处的时间里,孤独的针芒比以往更甚尖锐,它们像人一样的双眼一剐一剐地刺痛我的心。它们与我越是接近,我便越是孤独。也许是这份接近前方的遥不可及使得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仍是人类的这一事实。离开猴群的时候,我诅咒起自己人类的这一身份。

我的身子愈发愈冷,呼气时鼻孔飘出两道徐徐的白气,手指僵硬得从握紧到张开都得花上数秒的时间。可我却丝毫不对此抱有任何困扰,并不从中觉得痛苦,好像自己的身体与意识生来就是为了适应这种温度而建造的。与此同时,一股朦胧的光以我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去,止步在约两米左右的地方。我对自身正发生的变化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接受这样的自己,这是人之常情。

学习兽语的诀窍除了模仿发声与节奏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忘记自己是个人。凭此诀窍,不出多久我便习得了狮子语、鸟语、猴语、大象语、长颈鹿语、羊语、和鹿语。习得这门外语后,我向动物们讲起话来,许久未有的沟通使我感到无比的欣喜,我问狮子,对鬃毛里的跳蚤怀有何种态度,又问鸟,云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问羊,它们是否果真和恶魔有着渊源。无关内容,它们仅仅是回答本身便足以叫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得到慰藉。然而,孤独凶猛的大潮片刻不停地冲击着我堆砌起的单薄的防波堤。它们毕竟只是动物,我习得它们的语言,并说得对答如流,可任凭我如何苦心教导,它们也学不会我的。我想找人说说话,哪怕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也好,不管怎么说也想讲讲人语。

一次醉酒后,我同一只鹿做爱了。具体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当时的我很是伤心。掉了不少眼泪来着。

那只鹿漂亮得很,它的四只蹄子精巧玲珑,毛发上沾着的太阳味使我回想起自己过去曾闻到过的,叫声也堪称悦耳。而在这众多优美之中最吸引我的,乃是它身上那点点的梅花印。借着我散出的光,它身上洁白的梅花印像某种大梦深处的柔软呼唤一样传达到了我最炽热的地方,尽管我讨厌它那双呆滞的鹿眼,可这种温煦的呼唤却无论如何也使得我无法抗拒。于是我翻进鹿笼,与它缠绵在一起。在与它做爱的过程中,一阵深邃的悲哀像染湿宣纸的墨滴般渐渐将我合拢。我怎能同一只鹿睡觉呢?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笑话么?可纵令如此,我也无法否定它身上梅花印的美妙。我能做的,就只有抱怨照亮梅花印的自己。

我愈发愈冷,身体愈发愈亮。我习得了兽语,同鹿睡了,且寻不到离开此处的方法,留给我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了彻底抛下人类这一身份。然而,暂且抛下能做到否不谈,作为我也是不乐意的。于我而言,人类的身份俨然成了昨夜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记忆,留着毫无用处,丢下却不舍得。我被困在这一夹缝间动弹不得。

我打不过狮虎或狼豹,可怒火总得落在谁的头上。于是我费尽心思在笼中抓到一只平庸的鸟,捏死在手心里了。我见不得它们那副安逸的样子,像在讥笑我似的,在此之前,我一刻不停地用兽语教导它们人语,学不会固然叫人生气,不过真正激怒我的却是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我一点点讨厌上了兽们,说是憎恨也不为过。它们那双没有情感波澜的眼睛在我沉静的内心深潭中将愤怒钓出水面,这是不可理喻的,我想。为何不愿意救济我的孤独呢?园中待得愈久,这孤独便愈锋利,我穿行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动物园中,亦如穿行在一片荆棘遍地的丛林里。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未免过于强求。要求动物们习得人语的资格我一个没有,且它们也并非不想救济我的孤独,对我的所谓伤害不过只是无心之举罢了。然而,生而为人,需要得到帮助的时候是有的,我用兽语向它们讲述自己当下的境遇,发自内心想讲讲人语,却无一兽对我的境遇怀有同情,没兽乐意去学人语,这与不肯停下施暴的手但无区别。至此,我坚定了一个想法:它们失去了那条庇佑它们的大路。

我身上散出的光照亮了整片动物园,像一场雨后的潮湿笼罩了整座城市。抬头望去,星星都隐去了,月光也比平时更甚闪耀。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两个境遇相同的人在彼此吸引,随着我的孤独愈烈,月亮也随之拉近。可两个孤独的存在凑在一起也解决不了孤独,只是单纯的凑在一起罢了。我不识月文,它不懂人语。

我绝望得犹如沙漠中央瘸腿的骆驼。我没在喝过酒,酒使我便迫切地想与人交谈,喝下的酒没流进胃里,而是径直奔向我的伤口。我想忘记人语,尽管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它已然成了使我寸步难行的负担,我没有选择。然而,这并非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东西。我能割下自己的舌头,可剔不净脑子。在我保持沉默的几天里,我忘记了兽语。

我睡得昏天黑地,不愿再醒来。我常常梦见大许是过去的事,它们以无法被我解读的抽象姿态现身在我睡眠中。梦被我忘记的很快,醒来后没一会就烟消云散,尔后继续睡去,跌入新的梦里。与穿行在影院的众多影厅中大看特看并无区别。我做得都是叫人精疲力尽的梦,这会儿在爬行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下一秒又置身在幽暗的太平洋中心朝着岸边奋力游进。我僵冷的身体因这些梦变得暖和,身上散出的白光也犹如声嘶力竭后翌日沙哑的嗓音那般衰弱了。梦境予以我的幸福使我深陷绝望。不过很快,另一更大的绝望便接踵而至。梦境在我睡眠中占据的时间愈发短暂,它们像嗅到冬日气味的蚊虫般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逃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的长眠似星月散尽后黑压压的天穹一样深邃且空旷,我在这片比死亡更加空无一物的茫茫空间中孤身老去。身子又重新寒冷起来,我的月光挤满了这片动物园。

我被不可挽回唤醒在长眠中,仰面睁开眼睛,发觉月亮不见了。星星们一动不动,屏息敛气地静候那个对它们来说即将发生的大事。我时隔良久地立起身来,睡得久了,意识对自己的身体都感到陌生,宛若穿错了谁的衣服似的。

为了填补月亮的空缺,鸟鸣了起来,随之狮吼,象啼。星星重新闪烁,我被兽语向曾经月亮的位置托去。

在兽们的叫声中,我再度跌入无穷无尽的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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