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屋是我藏在心底的一块嫩肉,柔软而温热。我将她藏得那么深,那么牢,生怕有一天她经不住岁岁年年的风吹雨打,又或抵不住空气的腐蚀,轰然倒塌。

  常年在外的我,每当回到故乡,都会看见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老屋又少了分生气。肃杀的寒风中,她顶着独守荒野的孤独,强撑着那日渐佝偻的身躯,仿佛还盼着能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份风雨下的荫蔽。我不禁为之悲伤而惶恐,生怕哪天她经不住岁月的磨洗,不得不离开这个她坚守了一辈子的世界。老屋于我,犹如土壤,奉献出所有营养来呵护一颗嫩芽的成长;犹如早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来希望的光亮;犹如暴雨中被吹弯骨架的伞,撑起的是哪怕只有拳头大的天。岁岁年年,老屋在我心里从丰富到单调,从有趣到乏味,从从触手可及到千山之外,从高大伟岸到矮小而老旧,最终还是化作了一个个甜美的梦,在深夜,温热了一颗颗泪珠。

  曾经的老屋,就是我的全世界。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探索这个神奇的地方。摸摸爬爬,跌跌撞撞,所有的疼痛都那么短暂,每一个步子都那么欢乐。我用对这个世界初来乍到的热情,来探索和丈量着她。

  老屋依地势面向南方,后面是大山,前面是一块块被人们世代耕作的土地,再不远处便是被山林挡住的万丈悬崖。前低后高,老屋与峡谷对岸的人家遥遥相对,仿佛细数着对方的沧桑变化。据说老屋本是祖上所建,是纯土木结构。夯实的土坯一直到顶,搭上木质的楼板,房梁,檩子,盖着泥土烧制的老式黑瓦。也正因为她的建成,这里便多了一个“新房子”的小地名儿。后来由爷爷们三兄弟住着,我家居其中。两头和另两家仅有一强之隔,甚至还有个被封死的木门。听爷爷说老屋本来只有几间,他们年轻时分家,就直接隔开了。后来又扩建了一些,所以有了二公和四公家的“环房”(侧房)。但在我来到这世界时,已经看不出哪些是新修的了。三家人共同守着老屋,期间小吵小闹,矛盾不断,分分合合,全得这老屋,让三家人始终坚守在亲情的土地上。

  我家最靠近西边的是堂屋。堂屋的分量在农村尤为重要,红事白事的重要仪式都得在堂屋举行。所以大门一般都开在堂屋。老屋两扇大门在我儿时便已经有些破旧,表面被每年过年时门前烧纸钱熏得看不清本来木头的纹路了,黢黑的表面还稀稀落落残留着六七十年代海报的残屑。大门上方有个简陋的牌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用繁体字写着五个大字,直到小学二年级,我才认完了,原来是“毛主席万岁”。门下有个约莫半米的木板做的门槛,上面已经沾满了泥土,变得老旧。蹒跚学步时我总喜欢在那上面爬过去爬过来,仿佛有一种征服世界的成就感。堂屋的大门特别的地方,还有它的“门杠”。一条比整个门宽还长的方形木棒,横插在背后门框上的洞里。我慢慢长高,抬手刚够得着的时候我就去努力地打开它,不知多少此被它把脑瓜和脚砸到。堂屋的最底正中间,一般会摆着一张八仙桌。特别是除夕夜,爷爷总会在上面摆好提前准备好的袱子,以及吃的喝的,两边摆上酒杯和碗筷。都准备好后爷爷会在上面点着香,把一大捆纸钱少在桌脚,然后到外面放两团鞭炮,再回到桌子前跪拜。爷爷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感谢老祖宗们的保佑,希望来年有好运气。我那时也不懂,也会跟着爷爷一起做,只是觉得好玩罢了。爷爷说,老祖宗们会按照袱子上的名字来吃饭并领走自己的钱的。等这些都忙完了,一家人才围坐一堂吃年夜饭。我甚至完全学会了这个传统。在我记忆里,这已经成了一个过年的仪式,因为有了这过年仿佛才更温馨,才有年味儿。

  堂屋的旁边是灶房。一个大大的土灶已经被生活染成了漆黑。旁边是一个火坑,这是最温暖的所在。大冬天从外面回来,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耳朵掌上了冻疮,一回到家围到火堆旁,所有的寒意都被家的温暖驱赶尽了。等到杀过年猪,爷爷奶奶便把腌制过的肉吊到火坑上面的楼梁上,熏腊肉。一排排腊肉慢慢变黄,变黑,隔三差五便取下一块,用开水泡洗,和着自家做的酱豆来炒一碗金黄中渗着油滴的回锅肉,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小时候,我总会提早拿着筷子趴在灶台上,踮起脚尖瞄准里面最大的那块红的发亮的瘦肉提早下手,烫的嘴直疼。一年下来腊肉快吃完的时候,就要过年了。一块块腊肉,细数着老屋的寒来暑往,也细数着老屋生活的细水长流。

  再往旁走便是被称作“猪草机器屋”的房间了。正如名字一样里面放着一台把猪草打成屑的机器。每天都会三次把猪草打好,煮了再喂给圈里的几头大耳朵。那时候,天不亮奶奶便开始打猪草了,呜呜的声音中楼上睡觉的我也就醒了,等我下楼洗漱好,吃过奶奶给我弄得早餐,奶奶也差不多把猪食弄上锅了。收拾妥当后,奶奶打着手电,送我穿过丛林去上学。那间房有个小门开在正前面,门槛上至今可见的刀痕,还是我的杰作勒。我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就颤颤巍巍跑到门外的一堆柴火取出一根心喜的木棒,拿着柴刀在门槛上一阵乱砍,做陀螺,削木剑,做板板车,不亦乐乎。这些小物件都已经早不到了,可是它们在我脑海中的喜悦至今尤在,洗都洗不去……

  东边还有一间房,是用木板隔开的,我爷爷奶奶卧室就在那里。那一年村里通电话了,爷爷在靠窗的墙角用木板做了个和窗台一样高的台子,上面放上崭新的电话。那个窗台可真高呀,我为了和远方的爸爸说几句话,得用一个高凳子垫着才能够得着,为此我没少摔了几次。那时的电话可是个稀奇事,电话号码是一般不用写的,背号码也是一大乐趣。爷爷下地,我在旁边玩,我和爷爷比背号码。爷爷故意考我:“135……这是你们班主任的电话哈?”“不!这是河对门送饲料的!”后来,爷爷从考我变成问我了,慢慢的好多号码他也想不起来了。幼小无知的我,还为此沾沾自喜。

  房子的前面是猪圈,里面的几个躺吃的活物不时发出咕咕的声音,生怕被人忘记了。一窝子牲口是爷爷奶奶一年的营生。他们是舍不得外出的,心里总挂念着这满圈的希望。最靠边的一间关着一头大黄牛,它可是独得爷爷恩宠,年三十一大早爷爷也会去给他弄一捆鲜草来犒劳一下这一年的劳累。爷爷总给人说,咱是靠它吃饭,不能没有它。我不懂,只是觉得这憨厚的活物很好玩,站在他的槽前面,你偏一下头,它也跟着扭一下;你把手伸到他嘴旁,他会伸出那锯齿般粗糙的舌头舔两下;当他冬季来了面对干草食欲不好时,我大喊,“爷爷他是不是生病了?”爷爷对我说:“你撒泡尿在那草上试试。你看,胃口好着嘞!”我一看,果然。我至今也没弄清楚为什么牛这生物做着最累的活儿,被人忘记也不过“哞哞”两声,眨着拳头大的两个眼睛和一个大鼻子,一副憨厚的样子对着人。仿佛因为它,全家人吊着的心,就放下了。用今天的话说,这叫安全感。

  时光荏苒,呼吸着老屋几代人呼吸过的空气,进出着老屋几代人进出过的门,我成长着。我已经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身影,昔日的地乌龟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像一棵树苗一样慢慢长高,向一个小鸟一样慢慢长大,老屋却日渐矮小,日渐遥远。可是,愈矮小,她愈珍贵;愈遥远,她愈温馨。一年一年,老屋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梦的模样。

  不变的是,老屋门前的楼梁上,有一个燕窝,每年春天都可以看见两只燕子进进出出。还记得一次我问爷爷燕子窝哪里来的,他告诉我只需得在梁上钉一个竹篾,燕子自然会衔来从西把它封闭成窝的。我一下激动了,我想把整个房子都钉上竹篾,这样就有好多好多的燕子来了。爷爷也没同意,让我遗憾了好久。有一年春天,我激动地给爷爷说,看,去年的燕子有回来了!爷爷编者背篓,慢悠悠回答道:“这是他们的孩子,你看,背上的羽毛有一缕是白的。去年的燕子走远了,不晓得哪个时候才回来哟。”我给爷爷说:“那他们回来的时候,妈妈是不是就回来了?”爷爷不语。燕子进进出出,飞来飞走,却已经不是原来的燕子了。

  后来我在外上学,过不了多久就会觉得空荡荡的,我总是盼着望着能回到家住上几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浮躁的心平静下来。早晨放空了自己,睡到日上三竿,慢悠悠醒过来,听见楼下爷爷奶奶不时的说话声,倍感安心。老屋就是这样神奇的所在。他破败,陈旧,暗淡,却有着融在我血液里无法抽离的亲切。外人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所以我索性像保护一个宝贝儿一样将老屋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从不轻易示人。或是怕被别人糟蹋的自私,或是因为它并不华丽的外表而胆怯,我只想让老屋永远保佑着那朴实温馨的模样。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一份虚伪吗?

  我们都搬家后,没有人烟和温度滋养的老屋,终究还是失去了精气神,垂垂老矣。那破旧的外表,低矮的身躯,压弯的屋檐,以及满是裂痕的土墙,无不在无声的哭诉着——时间像一把把刀子,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悄悄刻画着老屋的沧桑。她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无力地瘫坐在病床上,用尽最后的精力去回想这一生的潮起潮落,伤悲或是喜悦,冷漠或是温存。她强撑其最后的力气,她想保持着她坚挺的尊严,她想要在这方熟悉的土地上写下最后的回忆,她用它最后的热血和温情,为已经不需要她的孩子筑起最后一个、仅属于她心里的港湾。

  怀着最后一丝偏执,我始终不愿承认老屋已经渐渐远去的现实。

  老屋里有一种东西,在我心头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奶奶自己泡的咸蛋。小时候我对奶奶的咸蛋尤其着迷。奶奶自小宠着我,知道我爱吃,就时常省着着很多鸡蛋,分装成袋,加上奶奶自制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香料,再小心翼翼地装在那个神奇瓦缸子里放上十天半个月,煮出来的咸蛋自带一股特殊的味道。奶奶对咸蛋的火候把握只有那么精准了,总能把蛋黄煮到留有最后一丝半熟,这时吃一点也不觉得蛋黄会很腻。但那也是随着老屋的记忆中的事情了,后来有一次我想让奶奶再露一手,却好似已经不是以前的味道。奶奶不快:“你们现在用的这些佐料啊,灶呀,秀气得很,哪里有老房子的土东西舒服。”

  原来,老屋真的已经在渐渐走远去了。

  前不久回到老家,站在老屋前的公路上,一眼看到了房后的山林,老屋旁多了一块宽整得失去协调的油菜地。我心里不禁为之一颤,像突然失去了空间感的茫然,像迷路的孩子那种恐慌。我这才想起来,爸爸前不久给我说二公家的那一块儿已经拆了。我不敢想想隔壁的老屋是怎么倒下的,仿佛他是倒在了我的心上,直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眼前一片绿油油的油菜地,连一点儿凄凉都没有留下。

  油菜地旁,我老屋的一块侧墙尤其显眼,突兀得就像截肢后的肩膀。

  我知道,她还在坚持。

  我想问她,你还能坚持多久?终究没有问出来,我怕,怕毁了她最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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