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阴沉的空气,包裹着不露骨的寒,如同天空层层叠叠的雾霾般,皆是不被察觉的钻进身体里,只余留潮乎乎的不适感,田一江下了警车后,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在黏稠的气息里,他艰难的扫视了一眼周遭的环境,就急匆匆的往楼上跑。
出事的户主居住在二楼,古旧的居民楼通道十分狭窄,田一江跑在前面,新同事跟在身后,在田一江打开门后,新同事令人厌恶的惊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来现场,田一江皱了皱眉,他对这位走后门上位的同事多少有些不满,不明白警队招这样文弱的人有什么用,此时这名年轻人正躲到门后,止不住的干呕,他的同事们嘲笑他,这才哪是哪啊,既不血腥也没有腐臭,更恶心的现场以后还多着呢,年轻人却一面捂着嘴,一面用他那余留的一只手,指着尸体说,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不消他说,田一江早已注意到,尸体歪歪扭扭的横躺在沙发上,虽然没有腐烂和恶臭,可那双眼睛却鼓足了劲,瞪的圆且狰狞,整个面目也膨胀的有些畸形,田一江无法想象他死前是见了什么样恐怖的景象,才能遗留一幅这样惊惧的眼睛和神情。
他凑近尸体,注意到死者的脖子上有绳子狠命勒过的痕迹,不粗不细,嵌进肉里,是费了很大力气的样子,因此死者印堂乌青,嘴唇乌黑发紫,一派勒死才会呈现的迹象。田一江低头拉伸死者伸长的紫黑色舌头,查看僵硬情况时,闻到一股酸腐的臭味,并不浓烈,却也不是尸臭,从死者的嘴巴里散发出,恍若即将消失,即将被周围的气息掩盖般,微弱却执拗的存在着,古怪而令人反胃的酸臭。
他将尸身轻轻翻转了一下,注意到尸体的下面溢满了排泄物,屎尿排泄在尸体的下半身,十分污浊,但由于室内温度较寒冷的缘故,这些东西已经开始出现块状的凝结,难闻的气味被封闭住,因而形成的视觉嗅觉冲击都不强烈。虽然厌恶这样做,但为了严慎起见,田一江还是弯下腰,对着那一摊快要冻结的屎尿猛嗅了一番,仔细辨别一下,和死者嘴巴里散发的那股酸臭味竟然有些相似,只是死者嘴里的那股难闻的味道,仿若经过口腔的发酵一般,酸腐的令人作呕。
田一江将尸体恢复了原状,他明白如果是被勒死的,在最后阶段是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状态,而且当尸体开始出现尸僵时,也会从肛门分泌出死者生前的排泄物。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当人失去了生命力和自制力的时候,丑陋和恶心就会以一种百无禁忌的姿态频繁光临躯体,不断试探可以腐败的疆域,穿透身体本身薄弱般的属性,以不可测量的残忍,迅速掏空身体柔软的部分,直至不忍直视,面目全非。
田一江站了起来,想不明白那臭味为何会从死者的嘴巴里散发出来,也不明白凶手为何勒死一个人,要下那么大的力气,勒进皮肉里,好像要将这个脑袋和脖子,结结实实分离开一样,更奇怪的是,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用双手拽着脖子处的绳子,拼命反抗才对,可是死者却怒目圆睁的看着上方,一双手也做出往上扑的姿势,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田一江疑惑不解。
他直起腰观瞻着这死去的陌生人,没有半点情绪,像在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发髻里寻找一些不同常人的发现般,小心谨慎的不错过任何信息。
从尸体僵硬情况来看,我估摸着是12小时以上,14小时左右了,田一江指着尸体的肩膀和脖子处,对着身边的同事说,你看,身体出现了大量紫红色尸斑,角膜浑浊,呈现半透明状,但是灰白色不明显,并且最先僵硬的下颚和脸,现在僵硬也已经开始慢慢消失了,而脖子处的僵硬却依然很明显,看来也就13或14个小时的样子,不过,田一江又蹲下来,将死者手臂的衣服翻卷上去,看了看说,我对他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好奇了,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脖子,要是脖子处受力了,人的本能反应,就算手被束缚着,也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要拼命的将绳子扯下来吧,可是他的手为何是往上方伸呢,上面有什么东西,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并且如果是重要的东西,表情又为何这么惊惧?田一江思索着。
不过我对这瓶红酒和醒酒器更感兴趣,这会从门后冒出来的年轻警察说。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既然做了警察,就不可能一味的躲避着,因而煞有介事的指着醒酒器和一旁的空酒瓶说,你们看,一整瓶酒都倒出来了,显然是要招待什么人,可是在醒酒了,却没有拿出酒杯,证明他是刚倒完酒就遇害了,他们大约还没来得及喝,我猜想一定是熟人作案,并且.......年轻警察看到田一江投来的怀疑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对于刚才的果断推测好像生出了模棱两可的意味,他犹豫着不再说话。
不排除是熟人作案,田一江说,但是当我们刚来到现场时,最主要的事情是将所有的讯息都搜集起来,只推理眼前所见和事实如此的,不妄断还没有依据的东西,比如说动机和手段等,这样会在一开始就干扰和影响其他同事的判断。等到现场侦查完毕后,我们才汇总提出自己的观察和推断,田一江虽然平静的说,却也让新同事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他怯怯的低着头,不再说一句话,田一江叹了口气。
当初将这个年轻人送来时,领导亲自和他交代了,是局长的亲戚,为了锻炼才送来警局的,以后当不当警察还不一定呢,所以就让他在警局里呆着,有任务的时候带他出警一下,多见识见识就好,不需要委以重任,也不必要放在心上,老领导拍着田一江肩膀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不过除非这个年轻人不出声,不在田一江面前晃荡,否则田一江没法不注意到他,一想到现如今连警察这种工作,这种和生死攸关一线之隔,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工作,被拿来给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做锻炼,就觉得既可笑又可悲,那些人以为警察的工作只是见识见识死人,练练胆子的事情吗?这面对的是一桩桩鲜活的生命,惨死在眼前,一宗宗随时可以浮现的谜底,又时时消失的谜题。
田一江理了理思绪,不让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较劲,他环顾了一整圈后,将目光重又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茶几上摆着烟和打火机,烟灰缸里有几根烟蒂,如新来的警察所说,一瓶空了的红酒瓶,和几乎快灌满的水滴形结构的醒酒器,在石灰白的大理石界面上十分显眼。
不过,这酒倒得也太满了吧!而且,现在男人都改喝红酒了吗?,田一江苦笑着说。
死者是一家龙头快递公司的快递员,田一江想象不出干这种活的快递员,怎么也喜欢这种洋玩意,像他们这种和田一江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粗人,不是更该喜欢喝几口白酒,才能解解乏,热热身的嘛?田一江笑着和同事打趣。
你可不要小瞧送快递的,同事煞有介事的说,别人跑几趟可比你跑几趟值钱多了。田一江想了想,这倒是实话,别人只要跑路就有钱,田一江是稍有差错,还扣钱。
不过,就我所知,醒酒也不是这么个醒法吧,田一江又发问了,这倒的这么满,红酒根本没法和空气适当接触,也达不到消散硫化物,释放封闭香气的效果吧。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或许是刚好来的人多,所以一股脑倒得酒也多呢,再说,另一个叫做关鹏的同事接口道,喝红酒的人也未必就懂怎么喝吧?
这个叫关鹏的同事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调,喝酒旨趣的人,就田一江所知,他自从因为工作太忙,女朋友和他分手后,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也不用心去经营感情了,反而将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用来泡妹子,以不荒废人生的态度,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友,这些女友既然都是泡来的,自然需要他对各种酒的喝法玩法有诸多研究,才能深谙泡的精髓所在。所以听到他开口,田一江立马谨慎的听着,他直觉这灌满红酒的醒酒器里,大有玄秘。
果然,那同事略有嘲讽的说,国人喝红酒,出于喜欢而喝的倒真不多,红酒这玩意在中国这么流行,大多是商家教育的结果,起初红酒刚走进中国市场时,你还记得吗,那时大家都是兑着雪碧喝的。
田一江当然也有印象,红酒兑雪碧,在早前一段时间确实一度成为风尚,尤其是婚庆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夫妇们为了脱离老一辈那种白酒灌肚,脸红耳赤的粗俗场面,基本上都会选择价格适宜的红酒,每张桌子上放几瓶,众人兑着雪碧喝,男女皆宜,甚至孩子也能啜几口,文雅又不容易醉。
不过,你知道为何当初这种喝法时兴吗?那同事虽然问着田一江,但没等他回答又自问自答的说,还不是因为难喝嘛!
当时有个酸奶界的大佬,为了证明自己的酸奶,确实味道奇好,甚至当众拿酸奶掺着红酒喝,以此证明自己的酸奶无论怎么样都好喝,可以想见,红酒初入中国市场时,口碑是多么差,兑着雪碧喝,那也是为了迎合中国人的口味,不然那酸涩生苦的玩意,谁咽得下去?
不能这么说,那警局里新来的年轻人憋红了脸,这时插话进来说,我身边就有很多朋友,是真心实意的喜欢红酒,时常品酒,这你又怎么解释?田一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自己也钟情于红酒,你怎么能侮辱自己的口味择向呢?
这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他的前辈拍了年轻人的肩膀说,难喝这种东西,习惯就好了,拿我妈妈来说吧,不爱吃西药,却特别喜欢喝中药,大病小病都愿意熬一锅黑乎乎的药水,咕咚咕咚的喝,我就不行,我身边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比如你吧,肯定也不行,打死也喝不下去的,更不可能觉得好喝,但她老人家就不一样,她不觉得又腥又腻又苦又臭的中药难喝,因为她们小时候,都是这样喝着长大的,可是你让她咽一口红酒,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就是习惯使然呀,习惯能改变你的味觉感知,也能改变你的视觉,甚至心理感知,所以吧,那些商人只要一天到晚打广告,一天到晚向你宣称红酒的种种好处和美味,若是再以品味格调什么虚空的东西装衬一下,准能让你欢欢喜喜的掏腰包,煞有介事而又心满意足的喝下去。
那年轻人脸上一红一白的还想辩驳,可又似乎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论点,因而只嗫嚅着,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你不能这样一概而论。
是这样呀,他的前辈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每个人要遵循自己的口味,也不要干涉别人的口味,口味本身是没有三六九等之分的,所以我顶烦现在的商家动不动就给商品贴标签,并广而告之,让人们不自觉的将使用商品的人,也做阶级呀,地位呀,品味呀等形形色色的标签圈层,所以嘛,说来说去,我们想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老前辈善解人意的安慰着年轻人。田一江倒觉得,他大约为了那些泡来的女孩,吃了商家不少苦头,才在这里大放厥词。
不过年轻人憋红了脸,才吭哧吭哧的说,我...我...我和你不是一个意思......
田一江忍不住笑了,他对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一脸较真的样子,莫名生出好感。
喂,你上次介绍自己叫什么来着?他饶有兴味的问。
我叫夏蛰,年轻人松了口气回答,你可以叫我阿蛰。
好,阿蛰,田一江虽然默念着,却转而对旁边的关鹏说,所以这瓶红酒和醒酒器不能说明什么咯?既不能作为一种奇怪的与身份喜好不匹配的现象存在,也不能将其看作是一个漏洞对吗?
这个嘛,刚刚侃侃而谈的关鹏现在脸露难色,他唏嘘着,也不能这么说吧?田一江同时注意到那个叫做阿蛰的新同事也轻声嘀咕了一句,你们警察说话都不按逻辑顺序吗?
那你要怎么解释这些悖论呢?一个快递员如果是出于喜好而喝红酒,那他怎么会不知道正确的醒酒方法是一次只倒满三分之一,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和空气接触,释放最佳的口感?如果他不是出于喜欢而喝,那一个快递员,为什么要选择一种公众认知里,是和自己身份喜好不相匹配的酒呢?这个悖论的解释,也许是本案一个很重要的线索,田一江严肃的说,关鹏也诚恳的点点头,或许我们是该考虑一下他要见的人是谁。
没有等他说完,田一江转而盯着阿蛰的眼睛说,严谨的逻辑性只存在于书本,警察的大脑就像一张密集的大网,捕捉一切信息,再做取舍筛选,抓住眼前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警察的逻辑性。
阿蛰倒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田一江听到了他的小声嘀咕,也没想到田一江会如此郑重其事的回答他的问题,与其说他被田一江跳跃性的思维所折服,倒不如说他被这个人扑朔迷离的行事风格所吸引。
阿蛰直觉自己可以从田一江身上学到很多,因而将田一江视线所及的地方也瞧了个仔细。这一会,说完话的田一江已经在查看房间其他地方了,他没有在每个地方耽搁很久,好像赶时间似的从一处转而到另一处,恍若真的在铺着一张大网,先将一切信息赶紧网罗汇聚一样。
《欺凌者》第1章 现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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