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敏
百年前,从乐山到成都,水路行船,旱路靠坐轿子和鸡公车。
人生百年,回头检视,有的仍在原地踏步,有的已然今非昔比。其中尤数道路交通,变化之巨,堪称翻天覆地。
话说1909年10月,嘉定府中学堂学生和营防军闹事,学校为平息骚乱,一次就开除了八名学生,记大过数十人。郭沫若因为是带头肇事者,理所当然位居开除之列。也是因祸得福,既然本地学堂不能容纳,那就只能向外出走,去成都寻找求学的机会。恰好五哥郭开佐要去成都,兄弟二人正好同路。
动身那天,从乐山草堂寺王畏岩家出发,雇的是长途轿子。“在当时轿夫的脚价一个人一天只要一吊钱光景,每天平均要走八十里路。第一天宿青神。第二天中午时分便到达眉山。”①眉山以上,基本是一望的平原,交通工具也由轿子变身而为“鸡公车”。关于这种车型,今天已经很难见到了,只是成都周边的古镇,作为一种旅游项目,还保留有它的身影。
“这是一种独轮车,车夫在后面推送,和上海一带的小车子‘一轮明月’有些相像,但更小,更矮,只能坐一个人。车枙上缚着一张小小的竹椅,人就坐在上面,正对着前面。这种鸡公车非常多,有时候一来一往在路上连成着一条很长的直线。叽呀叽呀的声音非常聒耳。这种车在眉山以南是没有踪影的,在眉山以北便一直使用到成都。”②
当年,郭沫若和他五哥,就是坐在这样的鸡公车上,一耸一耸的,颠到成都的。郭沫若说眉山以南没有鸡公车是不确的,我1970年代在乐山车子公社当知青时,房东家就有一架鸡公车,我还用它来送过公粮。只不过初次运用很不成功,鸡公车在杜祠堂附近的田塍上,经过一个土坑时,掌握失控,翻到了路旁,所幸谷子是装在口袋里的,并无损失。
也或许,这鸡公车是后来从眉山传到乐山的,是否如此,不能肯定。总之我下乡的村子,许多人家都是有鸡公车的。但并不用来载人,只用它来替代肩挑负重。
这样的运载工具,一旦作为交通工具,显然是极具风险的。原因是,“鸡公车虽然很简单,但它是破坏道路的健将。自眉山以上的南大路,被便这些原始的车轮纵横地拖出辙迹。下雨时满路泥泞,天晴时崎岖不平。在这种道路上,有时遇着一个小小的石子,鸡公车便立地跳起来,把它身上坐着的乘客抖落在地上。然而坐在这种小车上,公然也还有能够睡觉的人。你可以看见有些颤巍巍地挺在空气中的上半身,就跟风中的竹尾一样,东倒西歪,或者前颠后簸。”③敢于坐这样的车,且能够坐成上面那样的姿态,也是相当考技术的。
在眉山换乘鸡公车上成都,第二天的站口是彭山,第三天的站口是双流。第四天,如果动身早,不上半天功夫即可到达成都。从这个方向进城,必走南门,最先看到的建筑,是“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武侯祠。
这样计算下来,从陆路进省,乐山到成都的旅程,需要四天半的时间。
换作从水路到成都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关于此,郭沫若在他的《黑猫》一书中,也有相关记录。1912年,郭沫若与苏稽女子张琼华婚后第五天,便陪同大嫂包船,从沙湾经大渡河到了乐山,又经乐山雇船由府河溯航,走水路上成都。通常,走陆路只要四天半的时间,换作水路,则要费十天半月。耽搁主要在小水天过滩。当年,上水船大多为货船,水小船多,遇着过滩,“狭窄的水津只能容下一只船,那时便要轮班,几十百只船挨一挨二地轮班过去。像那样,过得一滩要费你一天半日,或三天两天都说不定。愈朝上走,这种滩口愈多。”④
那次,郭沫若回省城上课,也顺带护送大嫂上成都,在路上足足走了十三天。开始几天,几乎每天都是悬心吊胆的过日子。盖因大嫂有些虚荣心,动身前,特地在乐山城里做了一对灯笼,一边写“四川军政府”,一边写:“交通部长郭。”白日夜晚都拿它们打在船头,显得格外醒目招摇。郭沫若劝过几次,总不能把大嫂说服。直到进入彭山地界,县长派人上船传话,说地方不清静,官家势力薄弱,希望不要点灯,才把大嫂骇着了,不能不赶紧将灯笼收拣起来。
类似情景,日本人山川早水在游记《巴蜀》中,也有相应记载。早水是清末四川高等学堂日文教师,1905年3至7月,曾在四川境内游历考察。其中成都到乐山这段行程,与郭沫若护送大嫂逆水行舟不同;早水是顺水走船,出发日期在7月17日清晨。当日雇船两艘,一艘乘用,一艘载物,每船老板一人,水手四人。在东门码头解缆开船时,鸣鞭炮数声。时值“夏水高涨,舟轻如叶”。⑤
以如此状态行船,虽不能“千里江陵一日还”,也当一日而抵达乐山。但最终日程却是走了两天多的时间,怎么会这样呢?盖因日本人山川早水,他的旅行是游览、拍照、考察兼而有之。刚出发不久,过九眼桥到望江楼,便停舟上岸,取薛涛井水。傍晚船泊古佛洞,又上岸观赏佛像。第二天中午,到达眉山,停船游三苏祠。待返回船上,放船过青神县至中岩,已是黄昏时分,又上岸徒步林间小径游中岩寺。返回时天已全黑,继续行船,夜泊于汉阳坝。19日,一觉醒来,平羌峡已过,在板桥溪吩咐船家买来盐、煤。以下行程不再耽搁,行十里到荔枝湾,又行十里过桓梁子,此间江面变得非常宽阔,再行十五里,于上午10时到达乐山城下。
整个行程,“由成都下行到嘉定,通常四天的日程,因为正逢高水时期,仅两天多就到了”。⑥但如果除去沿途上岸游览考察的时间,应该还可以减去一天。
三十年后,成乐两地的交通,水路应该还是老样子,但陆路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可以通行汽车。1939年8月19日,日机轰炸乐山,城内炸去三分之二。叶圣陶当时身在成都,不知远在三百里外的家属,伤情如何,心急如焚,一夜无眠。第二天以三百七十元雇得一辆汽车,疾驰而归。早晨八点二十分出发,一路车行不停,追过小汽车两辆。同行诸人皆屡看里程碑与计时表。一点二十分,到夹江。按此速度计算,车速大约在每小时30公里左右。⑦
这种车速,数十年间几乎一直不变。1962年,我读小学五年级,暑假期间,曾往成都探亲。早晨7点,在乐山北门外圣水街老车站上车,途经棉竹、夹江,在眉山思濛镇停车吃饭,小解,约半小时。然后经过彭山、新津、双流,到达武侯祠附近的成都老南门车站,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过了。
又十余年,我做知青时,从乐山搭乘便车去成都,整个车行时间,大约仍然在六小时左右。那是一辆载运肥皂的货车,上午九点从泌水院旁边的肥皂厂出发。开始还算顺利,等过了夹江,就不断抛锚,司机在车肚子下面维修,我则跑上跑下为他传送工具。后来我拿出两包菊花牌香烟招待司机,从此车况突然好转,一路无恙,顺利驶达成都。期间,中途也同样在思濛用餐,到达成都南门的时间,也是在下午三点左右。
真正感觉乘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有了高速公路之后。只要不堵车,从乐山出发,两个小时即可抵达成都。高铁就更快了,它的优越性在于不会堵车,而且通常只要一个小时多一点。如果中途停站少,55分钟就到了。
这都是拜改革开放所赐。与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时代比,孰优孰劣,岂非一目了然?
注释:
①②③④郭沫若《少年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⑤⑥山川早水《巴蜀》。
⑦叶圣陶《嘉沪通讯》(载上海《收获》1983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