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之夜。有位从墨西哥举家归来的华裔艺术家分享她在2013-2015年用摄影纪录生病的父母亲最后的日子,题为“等待”(The Waiting)的作品集。
她说,人们通常不喜欢“等待”,是因为在这个状态中时间被无目的地消磨,行为尚未进行,事情不能有进展,而我们无法操控这段时间,不能快进,不能切换,倒是可以放慢的,让自己进入一个奇特的空间(不是指物理空间),做出不一样的事情来。
其中有一个环节的小标题是“最后一站”(The Last Stop)。她的父母先后被确诊癌症三期,住进同一个医院,先后去世。最后的日子,她用拍立得抓住了一些“奇特空间”里看见的事物。例如一幅静物,灰白色空间里有一把新鲜的荔枝,和一只梨。这是她父亲喜欢的水果,不过这个阶段他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水果静静地“躺”着,父亲也静静地躺着,耐心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而且,荔枝这样的新鲜水果,腐变的速度极快,自从摘离枝头,每一分钟都在快速代谢,其果实的变化(色香味触)简直像一场戏剧,一部简略的史诗。生命在果实成熟之后的演变,不复丰盈,不复茂盛,倒是要眼睁睁看着自身的朽败了。然而这不过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当她父亲能够进食一点流质食物的时候,他要求吃冰淇淋。这个愿望自然得到了满足。这个时刻,大概就是世人说的“回光返照”吧。
一张又一张,纪实的照片,用的全是自然光,透过镜头,艺术家的目光是温和的,小心翼翼的,甚至都不带一点情绪波动。
然而,她介怀的是,最后的时刻,当她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已经认不得她是谁。
“艺术家们心心念念想要创作不朽的作品,然而这才是真相: 在最后的时刻,没有东西能留存下来。”通过这件遗忘的“行为艺术”,她感悟到了许多人们口头上语言上也许明白的“真理”:没有什么能够不朽! 不要妄想有不朽的存在!
拍立得出来的作品只有火柴盒大小,她拿一个小相册珍藏。这样处理也有其意义: 当我们专注地观看时,生命显得如此庞大,为我们用肉眼所见的,不过是一个局部,而看不到全貌。当小照片把一个场景收入一个小框内,我们仿佛在通过小小的窗洞去观看,视线得以聚焦,注意力集中在方寸之间。
翻开这小小的作品集,我似乎在偷窥另一个人眼中的生命印记。然而当这些看似随手拍的照片成为艺术品之后,所有的纪录已经失去了私人性,变得普适了。这是一个人类的故事,关于死亡的。每一个审视这些照片的人,会有基于自己经验的理解。
艺术家为死亡而创作,本来并不稀奇,尤其是后现代艺术,“死亡与性”的主题甚至成为主流。这一个晚上,艺术家为我们展示的,是她个人对于死亡的体验和思考,而这场“行为艺术”中,她的父母碰巧成为参与者,呈现一场演出的演员。
其中有一系列连拍,展示她父亲在吃东西,动作有点机械,眼神有点茫然,不知道吃在嘴里的是什么滋味。
“吃”,大概是人的机体与外界直接交流的最基本方式了。薛定谔在演讲中提到,生命的神奇之处,在于通过食物的摄入和转化为能量,来减少生命体的熵,达到延长生存的目的。
忽然想起前几天,住院两周的老猫终于能和我下楼去医院饭堂用餐。在饭堂吃最简单的饭菜,她感觉像吃大餐,连番茄炒蛋都吃出了糖醋排骨的水平,一时被我们在家庭群中传为佳话。现在想来,一个健康受损的老人,其实没有太多的欲望,能够认真对待每一餐,就是在充分地感受生活啊!……
当晚,这位艺术家的分享不过半小时时间,我们没有做多少讨论。艺术的语言也并不依靠说出来的言辞,何况,太多的感受并不能用语言去框定。
夜里,每个人在归家的路上,也许都看见了一个垂立于天地之间的庞大的存在: 生命本身,与死亡同存。活着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等待死亡,只不过,在又老又病的晚年,我们对死亡的觉知也许会更强烈一些。
这位艺术家说:
How do I portrait death?
The Waiting is the answer.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把自己活明白先,答案自然就显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