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这里伫立,从无人的蛮荒到城市的繁华。
千年以前,蜀道尚“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时,剑门关所笼的葱茏无人欣赏时,我孤独地与其他伙伴共享阳光雨露。杜鹃在我的冠盖上啼血,猿猱争攀援。
几百年过去了,栈道上的车马渐渐增多,甚至有骆驼驮着茶叶,蹄下飞扬起西域的尘土,我窥见大漠的残阳;来往的客商交谈,巴山夜雨的清新,吴侬软语的轻柔,济北雁南的沧桑,我的思绪飞到了天外。
我的伙伴们,有的被砍为了薪柴,有点被用做桥梁。可能因为我的枝干过于蛇曲和丑陋,我曾多次幸免于难。人们来了,几十年时间,陆陆续续,有人定居,他们兴建起了一座寺庙,就在我的脚跟。起初香火不旺,寺庙门前冷落,我清净了好久。渐渐地过路人常来插一炷香,也有富贵人家,定期来还愿的。有一户是元宵和中秋来,那时,珠帘罗绮,鬓脚如云,庙里多了另一种香味,我目送着崎岖山路上华轿的离去。这样过了二十来年吧,后来他们不再来了,据寺里的主持讲,他们家被查封了,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寺里的主持,换了不知多少任。他们大多是在这里圆寂的。平时呢,也不出山门,在他破旧的禅房里打坐、念经,偶有达官贵人,出来接见,一身缟素。后来一位主持用泥土把我围了起来,说要供奉我。我自破土长成树以来,身形就不怎么变了,只觉皱皮一天天地被风雪剜出了深纹,越发显老。人们喜欢我,是因为我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树冠可供近百人乘凉。我常被歇息避暑的人们依靠着,自然也听多了故事,看尽了变幻浮沉。
常有青年学子来祈福高中,往往不再返回。也有功成名就的。有一位进士,十年后衣锦还乡,入庙时春风得意,也在我脚下慨叹过。也不知后事了,反正这么多年了,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常有新婚燕尔的夫妻,情深似海,你侬我侬。他们有的恩爱到老,烧香化作的灰能让我生长几年;有的,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对了,战火频飞,几易政权,常是人易散。多少次兵荒马乱,院落萧条,我茕茕孑立,不见人影。过些日子有老面孔,他们的脸被风霜侵蚀,比我还苍老。有一位妇人,她与丈夫新婚即散,十年后人老珠黄的她,向我倾诉和哀叹。他们是否再见呢?似乎人们一有了结果就把我忘了,其实我也可以忘掉他们,毕竟见得太多,而他们的日子,太过短暂。但我却偏记住了他们,就像在记忆宫殿里储存了一个个小方格,随时读取,一幕幕人生。
有一次的战争,使皇帝逃到了这里。他曾在我身后的厢房里歇脚,外头驻大兵,可对他不友好。他某日坐在房中,听得潇潇暮雨,想到了风雨飘摇的社稷吗?我只看见他一宿未眠,闲数灯花。黎明时分,他谱曲,谓“雨霖铃”。那是栈道上铃铛叮当作响的清脆。有人说,他是悼念他逝去的爱妃,还是他亲手赐死的。我想起对他不太友好的兵,竟也有一番唏嘘感叹。原来他们的人生复杂如斯!
或许我本不该感慨的。他们的日子,于我,太不值。他们浪费了许多时间在追逐虚妄的浮名上,到头来,不过是被生、老、病、死、恨别离一一击垮。这些于我亦无用,我无所谓自己的生命存在多久,唉,大概因为它太长了吧。可人们的人生不仅短暂,还为求不得的事物放不下。何必呢。毕竟十年的生死别离,真的不长。
真的不长。
我曾以为,既然人们可有的十年不多,那日子该很长。可渐渐发现,他们不珍惜,所以短;他们悔过和遗憾,所以短;也有的,常十年一日焚膏继晷?,依然短。慢慢地,就认为,十年,于他们,也很短。
他们竟在短暂如斯中换着无数笑脸和泪眼,经历着浮华和落魄,今朝此明朝彼,忙忙碌碌地在一方狭隘的天地转。他们有时挺可笑的,也挺可怜。据说他们有引以为豪的丰功伟绩,但在我看来多么短啊,不如一曲《雨霖铃》。
不过,需得承认,我伫立五百年之后,有了人烟的日子,更有趣。或许我太简单,十年,大概很长。
长沙市岳麓山寺里两棵罗汉松,并肩站立,一颗为五百岁,一颗为一千五百岁。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