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白莲的告别

几盆白莲开放在工作室的窗台上,小小记得每日替它们换水,像是对待最最娇惯的孩子。办公室里的总编钱经理说,有了小小,这白莲就有福气了,保准夏日的时候比任何荷塘里的莲花还要开得绚丽夺目。

下班了,小小将皮桶里的白莲换了水,锁好了门,从高高的白鳍豚大厦的十一楼工作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林一脸微笑地站在电梯门口,他从上海坐车来武汉看她,一天一夜。林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眼里有隐隐的掩饰不住的疲惫。他身上的卡其布的蓝色衬衣在空气里寂静着。

“嗨,你好!”小小朝着林打了一个大大的招呼,太过热情洒脱的招呼似乎可以故意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三天前小小接到林打给她的电话,在凌晨的空气里,闹钟响在清晨五点十五分的时候。“我过来看你好吗,从上海。”小小从迷蒙中醒来,又听见了这个男人熟悉的声音,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你有钱的话,我不介意。”小小在电话的这头笑道。

两天以后的晚上七点,小小在工作室外的小酒吧里环绕着陌生男人的脖子走着并不熟悉的舞步,她紧身胸衣下的身体毫不知羞耻地露出一抹雪白。手机“叮铃铃”地响起。她接了电话。

“我上了火车了,明天就到武汉,明天,你可以告诉我具体的地址,好吗?”是林的声音,三年不见,他的声音,小小是认识的。

她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凌晨回到家里,浑身疼痛难忍。酒精的味道让她作呕。可是她无法摆脱。小小已经习惯于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甚至减轻工作上带来的压力。她一向都不是勇敢的女子,不太知如何爱护自己。虽然,她只有二十二岁。是鲜花般盛放的年龄。

她斜斜地躺在自己铺着洁白床单和小沙帐的小床上,身体赤裸。她身体的曲线很美。小巧而玲珑的身段。眼睛很大,眨起眼来,往往扑朔迷离。让人看不清内容。

小小是那种外表看起来秀气乖巧的女孩子,容易惹人疼爱。在公司里有着自己明确的工作的目的和方向,深受领导的赞赏和喜爱。对待同事往往和蔼而真诚。是懂得礼貌的女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小小喜欢沉默,工作之余,小小会坐在阳台上,端上一杯清水,大口大口喝水的同时,蜷缩着身子看天空中飘过的大朵大朵的白云。她告诉身边的人,那些云儿,都是彩虹糖的梦。

林是小小高一的同学。那个时候,她十六岁。她是他的同桌。十六岁时候的小小,是班上公认的班花,栀子花一般清新洁白的女孩子。成绩优异、谦虚上进。他则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有着俊朗的外表,然而眼神黯淡暧昧。喜欢音乐和故事书。然而他们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她一向是乖巧惹人的女孩子,在他的影响下,她第一次躲在抽屉里低头看一本小小说,被老师逮着了,一个人沉默地站在寂静的空气里,她感到羞耻。这一向不是她的行为。

然而,和他一起,她是感到自由的。在徘徊的自由与自尊之间挣扎着,她终于还是没能够耐得住自由的诱惑,她爱上了它,也爱上了读书,而且往往躲在抽屉里读书,不管任何人的眼光。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自小聪明乖巧的她,第一次走上了一条并不属于她的叛逆的道路。走得很累很疲惫,她甚至知道结局终于只是难以逃脱现实的残酷,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只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由,她愿意自己像他。和他一样地。虽然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想到了前途的渺茫无助。她不愿意思索前途,于是,她便没有了前途。

小小的成绩从年级第一一直往下滑落,到了年级的第二百二十二名。这在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她一向都是优异顶尖的孩子,从来不愿意居于人后。而林,依然洒脱地埋在小说堆里,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不在乎成绩的好坏,于是总是全班的倒数第一,也无所谓。

周末里,他们开始约会,他带着她去溜冰场,网吧。他用钱像流水一般,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溜冰场里大声尖叫,他们一起手牵着手走在无人认识的街道上,对着太阳微微快乐地笑。他们感到自由。仿佛天地都是他们两个人的,虽然有时候,她会在心底里涌出莫名的小小恐惧,从他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然而他们还是孩子,为着片刻的欢乐,便忽略了最必要的问题。

六月的一天,他们一起拿着啤酒瓶醉在了学校操场偌大的草坪上,他将她厚厚的嘴唇压在她尚未丰满的胸脯上。那一夜,月光冷冷的,她抬头,只望见了一颗启明星还未落下。她疼痛难忍,天亮之前,她偷偷地回到宿舍躲在窄小的洗手间里清洗了自己。将染满血迹的内裤塞进了废物堆中。

那一年,他们高二。高二下学期,小小突然便得十分抑郁了起来。她的肚子变得有些鼓胀。她偷偷地告诉了林,林带着从朋友那里七拼八凑的一千块钱带着她去了另外一个小城的小门诊做了检查,已经三个月了,很果断地做了人流。那是十月一日的假期。她骗家人说是要到同学家里去参加生日聚会,而他,本来就很多朋友,不需要编造理由,便出门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小成绩的明显下滑引起了家人、老师、同学的注意。而她越来越憔悴的样子,以及偶尔的不回寝室也引起了同寝室姐妹们的怀疑。不知道是谁在垃圾堆里翻出了那条满是血迹的内裤。以及她做人流的那家医院的名字。

很快,他们的事情被学校曝光了,他们被当作典型在学校通报批评。并要开除。

林家里富裕,父亲是当地教育局的局长,母亲从小溺爱儿子,只是将儿子关在家里半个月不许出门之后,便将他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中学。

小小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钱可以转校,也没有哪个学校愿意收她。被学校下了开除的通知的一个星期后,年过六十的父母带着瓒了半年的一百个土鸡蛋来学校求领导,颤颤巍巍地跪在了教务处的门口。

小小被留下了。从此在冷眼和嫌恶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精神几近崩溃。寝室里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在偌大的校园里她被孤立着,然而她不能退缩,她要赎罪,因为她不能对不起父亲的那一次下跪。她更加拼命用功地学习。再也没有松懈过。然而因为当初掉得功课太多,高考时候,只勉勉强强上了一个二本的大学。

终于离开了那片令她感到压抑的土地。大学里她有了新的生活,她想要新的生活。认识了一个同班的清秀男孩子龙,成绩优异,为人谦虚谨慎。他们彼此欣赏。小小下定决心让自己忘掉过去。

小小再也没有听到关于林的任何一点消息,只知道他去了另外的一个城市。她不敢打听关于林的任何事情。一提到他,她便会变得自闭而自卑。因为这是一场沉沦而暧昧的爱情,只给彼此带来了伤害,和绝望。

三年不见,不联系。也从不打听他的消息,像是害怕知道。

小小不知道林从哪里弄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在她终于逃脱出了那些苦难以后,终于把他彻彻底底地忘记了以后,他就突然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在上海,读大二,我想从上海飞过来看你。可以吗?

她笑了笑,想,自己现在心底里与他是没有任何联系的,只是爱他的那种自由与安逸罢了。她已经为她曾经犯下的过错承担了后果,没有必要一辈子去背负。她已经赎过罪了。

小小现在每日坐在这个高级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安心工作,她已经不再是六年前的那个少不知事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奋斗的方向,她不再沉溺于小说,她会笑着面对这个世界。那些沉溺于小说与爱情的虚无世界里的日子,让她耗费了自己宝贵的青春,耗费了太多太多。她的时间太少了,现在,她只好抓紧了自己,不再让这个残存的,仅剩的自己再遗失半点了。她把自己抓得紧紧地,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十分认真,因为她已经不能再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公交车向着前方开动,她打量着他,林长高了,一头黄色的卷发,大眼睛,黑色的紧身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厚厚的嘴唇,显得成熟而性感。然而一双俊秀的眸子里,却似乎泛起了淡淡的星光。

到了她住着的地方,她开了门,他跟着她闪了进来,十分迅速地。她住着的地方离她工作的写字楼并不很远,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吃点什么,我去厨房替你做?”小小换下小西装,穿上一条水红色的睡裙。替林端上煮好的牛奶。仿佛他们一直都未曾分开,很自然,很熟悉。

“不想在家里吃,可不可以出去逛逛,陪我?”林抬起眼睛看着她,一口气将杯里的牛奶喝光了,嘴角还带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

“哦,好。”小小笑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紫色裙子,“等等我。”

从洗手间里出来,小小看见林歪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盯着木几上的一张照片呆呆出神,照片上的一个男子俊秀的眉毛,皮肤白皙,眼神温婉柔和。男子身旁的年轻女孩子,一脸灿烂洁白的微笑,像一朵盛放的栀子。那是小小和她大学男友龙的照片,虽然早已分手。

她迅速将林的注意力转移开来,笑道:“我身上的这件衣服可好看?”

林抬眼看着她,眼里似乎带着渺茫的泪光,却微微笑了:“当然好看,很好看。”

“有多好看?”小小突然调皮了起来。

“许多好看。”林还是笑着。

“有一厘米好看么?”小小笑着用手比划道,“还是一分米?”林是一个幽默有趣的男子,高中的时候称赞小小漂亮,用手量了漂亮的长度,将两只手拉开,对着小小笑着,小小那时候低头在读一本小说。“你读书的样子真好看,”林说,“有这么好看。”两手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半米。

“呵呵,”小小那时候单纯地笑了,红晕爬上了她的面颊,她不知道她的这么一笑,便是万劫不复,从此跌进了他那暧昧的眼神里,无法摆脱。

林此时却坐在沙发里,低头了,不再说话。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稳固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朋友,甚至,已经有了男友。而他,早已属于他的过去。

林坐在沙发上笑笑,笑容里似乎带着些许的悲伤和无奈。

“林,我陪你出去走走。”小小笑道。

武汉的繁华街道,车灯亮亮地招摇着,道路两旁的行人笑笑着走过。肯德基的店子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小小带着林进了店子,选了一个靠角落的座位坐了下来。如水的纯音乐流了出来。从小小带着的MP4里,她插上耳机,递给他一只。他们彼此默默地对视着,她的双手拖着下巴,他也是。仿佛就又回到了当初最最淳朴的学生时代。

是《故乡的原风景》。整个音乐的背景给人一种清远空旷的感觉,是灵魂自由奔跑的田地。她知道他是一个喜欢自由的人。

而此时,他们的灵魂,正在这略带感伤的音乐里,自由快乐地奔跑着。原野上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发,也吹散着他们的银铃般的笑声。那是一些回不去的日子。

在肯德基店子里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终于起身离开。在一家二十四小时开着门的咖啡吧里坐到了凌晨两点,然后两个人互相扶着默默无言地回家。

林在半路上突然甩开小小的臂膀,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小站在一旁看着,默默无声。

街道上车辆呼哧呼哧地驶过,闪着红红的光,仿佛布满血丝的眼睛。小小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挂着几颗并不显眼的星星,月弯弯的一钩,冷冷的俯视着大地。天还没有亮,小小站在林的身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在想,到底什么时候,她头顶的这片天空才会亮呢?

突然地小小的记忆就变作了一片空白,眼前浮现出大朵大朵的白莲。睁开眼睛醒来,小小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机握在手中,她还没有给林回短信,没有告诉林她在武汉的什么地方。他找不来了,她笑笑,翻了一个身,甜甜的睡着了。就这样告别了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小小似乎在心里轻轻地笑了,很轻松很愉悦的样子,微笑从睡梦里漫溢出来,爬满她的面庞。她应该明白了一个道理,林是她的过去,对待过去,她是应该这样的。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小小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次:对不起,林,正因外还爱着你,所以我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再爱你。

阳光从淡绿色的纱窗里洒进来,门檐上笼子里的画眉鸟叫了起来。床头的红肚子小猪闹钟也响了,她又翻了一个身,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小小洁白的身体从宽大的睡衣里露了出来。她该起身替画眉鸟换水添食了。

20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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