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爸爸脑出血手术后重度昏迷五天了,脑水肿和肺部感染,依然是随时可能夺走他生命的危险诱因。
手术当天,我带着刚满两岁的宝宝,长途奔袭三千公里回到东北老家,火急火燎赶到医院。爸爸呼吸沉重急促、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也是个老人了。
之前的爸爸,不管什么年纪,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一言不合就发火,摔东西,甚至动手打人。他的咆哮和妈妈的眼泪充斥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不,坦白讲,直到我三十几岁,这个画面还在重复。
02
爸爸是个警察,妈妈是检察官,那个年代对儿童心灵的关切非常粗放,孩子一放寒暑假无人照料,就被家长带去上班。他们的职业,让我从小经常出入的,不是什么女孩子温馨、梦幻的场所,而是派出所、看守所,还有监狱。
我记得有一次抓了一个盗窃团伙,爸爸和同事在隔壁高声审讯,我就在旁边办公室写作业。去到妈妈的单位,气氛不像爸爸单位那么激烈,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偶尔去偷看妈妈正在办案的卷宗,看到骇人的刑事重案图片,吓得几天做噩梦也不敢说。
这样的成长环境对一个女孩来讲,真的太过残忍和激烈,所以我从小向往和睦平静的家庭。
我决定和初恋男友交往,不是因为对方在哪些方面满足了一个少女对朦胧爱情的向往,仅仅是因为他说了一句“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吵过架”,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太神奇了,我好想了解那样家庭的孩子,都是怎样长大的。
03
爸爸在亲戚朋友心目中,一直是个彪悍的男人,火爆、严厉、还有点冷漠。从不说一句软话,也很少与人沟通,就这样硬邦邦的活着。再加上他和妈妈一辈子的爱恨纠缠,我对妈妈的保护欲,让我习惯性的把茅头对准他,一直跟他亲近不起来。
从我十三岁开始,一有机会单独和父母沟通,我就会劝他俩离婚,我固执的认为,只要爸爸离开我们,这个家就平静了,就会幸福了。
只是妈妈每次不管下了多大的决心,被伤害的多么严重,只要爸爸一认错,一句“以后保证会对你好的”,妈妈就鼻青脸肿的跟爸爸回家了。每次气的我捶胸顿足,每次爸爸承诺的那个“以后”,也不会超过半个月。妈妈就这样被吃的死死的,直到抑郁成疾,六十多岁就走了。
妈妈离世以后,我有半年的时间都没办法出离悲伤情绪。而爸爸不仅在妈妈火化前拒绝看最后一眼,在妈妈离世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带着多年暧昧的女朋友坐邮轮去日本韩国旅行,一面还很高调的相亲续弦。
这一切让我失望透顶,我把对爸爸的记恨,当作对妈妈的怀念。除了爸爸每年的生日、父亲节和春节,照例拿钱给他,其他时间基本上是刻意疏远的。我甚至在妈妈离世之后忿忿的想,为什么走的不是他?我以为听到他病危的消息,我会很解恨。
04
爸爸出事的早上,接完姐姐的通知,我马上开始订可以最快返回老家的机票,大脑仿佛空白一般,手抖着,在手机上划来划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旅行常用的app。老公一句关切的“别着急”,我抬头想努力的笑一下,眼泪却已掉下来……
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失去他,我会如此悲伤。
尽管亲友都劝我孩子太小,别带回来了,爸爸醒来的机会不大。可我固执的相信,他会醒来,他会想看到外孙。亲友们又劝,心意到了就好,别把孩子带到医院,别吓到孩子。可我固执的相信,爸爸能感应到外孙来看他,会更有斗志。
现在想来,我的固执还真是像极了爸爸。
05
爸爸祖籍山东,重男轻女的思想深入骨髓,妈妈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在婆家很不招人待见。妹妹出生后国家就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爸爸求子无望,选择了脾气敦厚的我“重点培养”——当男孩儿养。从来不准我梳长发,都是剪“运动头”,我人生第一次留长发的愿望,到了大学二年级才得以实现。
爸爸干什么粗活儿重活儿,都要我跟在身边打下手。劈柴、运煤、烧锅炉、扫雪、换保险丝、遛狗,都要我跟在身后。他说“教你几次,以后我不在家,就要你来做这些。”
果然,在爸爸升职工作开始忙碌之后,都是我在家里劈柴、挑煤、烧锅炉,高中三年从未间歇。我努力学习,取得让他骄傲的成绩,也努力把家务做的好一点,多一点,不让爸爸有理由发脾气。
爸爸做事风风火火,干净利索,里里外外绝对一把好手。他苛求完美,活儿不干完不准休息、不准吃饭。小菜园种菜放种子的小坑没有对齐,举手电筒的角度姿势不对,都要被呵斥。
吃饭的时候,我都是高度紧张的,时刻观察爸爸的饭碗和汤碗是不是空了?赶紧续上,筷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我肯定第一个冲去厨房拿新的。如果他抱怨妈妈煮的菜难吃,我马上跑去厨房拿小菜,拿油盐酱醋调味料。一餐下来,本该在发育年纪最贪吃的我,却已经习惯了食不知味。以至于我十三岁就得了严重的胃病。
直到大学毕业去了南方工作,十年老胃病才慢慢恢复。我已经习惯了高压之下与他的相处方式,谨小慎微,生怕有什么事惹他生气,成为他和妈妈吵架的导火索。
06
有一次爸爸临时有紧急任务出差,让我通知妈妈早点煮饭,可妈妈还留连在牌桌不肯回家,情急之下我拿起菜刀切菜,想帮爸爸煮饭。
一刀下去,感觉拇指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半片拇指肚的肉已经被削下来,血流如注。这时爸爸回到家,即刻大怒,与赶回家的妈妈大吵起来,完全不顾我痛到跺脚大哭、拇指还在不停喷血。
我记得那次手指的圆形伤口,好几个月才愈合,拇指上留下一个红豆大的伤疤,指纹都是缺损的。
我的敏感和刻意努力,爸爸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他习惯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不爽就发脾气。
爸爸已经不是第一次面临生死考验了,十年前他因为醉酒还要坚持开车,撞到大卡车,直接摘除了一个肾。受到重创后,爸爸消瘦了50多斤,当大家以为他从此可能消沉之际,半年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继续毫无禁忌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所以这次父亲大面积脑出血,尽管医生已经明说,能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能醒来就是生命奇迹,可我还是固执的不相信。
我和他还有那么多“恩怨”没有好好清算,我还想听听他的狡辩,他的借口,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没有给我一点点准备,甩手就走?
07
爸爸这次突发重病很多亲戚都从外地赶来,他们告诉我很多爸爸年轻时候的事,这些故事一片片拼凑起来,一个我不曾熟悉的爸爸的形象越发清晰。
姑妈说爸爸小时候经常被爷爷暴打,因为爷爷不想他上学,爸爸不肯,爷爷就不给他吃饭。每天早上,爸爸就躲在门口,趁着吃早饭的爷爷不注意,到桌上抢两块干粮就跑,“战斗着”读完了高中。
爸爸的二叔是个铁匠,生活富足,膝下无子,爷爷决定把爸爸过继过去当养子。在自家经常挨打还很难吃饱饭的爸爸,即使天天能吃到白馒头,也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爷爷大怒,问他是不是挨打也要回,爸爸坚定的说“要!”
爸爸从小喜欢养狗,那个狗很乖,每次爸爸挑水它都跟在身边,每天晚上都去路口接卖冰棒的奶奶回家。后来狗在外面被人下了毒,狗狗硬是忍住剧痛,口鼻喷血,回到自家院子才倒下死去……
我问那狗叫什么名字?姑妈说叫巴利。我眼睛一热,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家里养的狗,名字全都叫巴利。甚至同时养两条狗的时候,一个叫大巴利,一个叫小巴利。我还一度抱怨爸爸给狗狗取的名字没创意,不威风。现在才理解,这名字,是爸爸内心深沉的纪念。
08
我和爸爸最后一次通话,是三月份他生日那天,我给他发大红包祝他生日快乐。他告诉我,他要和老朋友一起回山西,回他们当年修铁路桥的地方。也是当年妈妈不顾家人反对,自己跑去山西和爸爸结婚的地方。
爸爸说他经常梦见山西那座他参与建设的铁路桥,这次他坐了六个小时的车,终于见到了那座承载他青春岁月的铁路桥。爸爸和妈妈当年结婚的老房子,已经不在了。
出事的前一天,爸爸打了三个电话找外孙女,第一次说出一句“我想你了。”这是全家人听到爸爸说出口的,唯一一句软话。
他就这么硬硬的、冷冷的、决绝的过了一辈子。
如今,刚有一丝丝柔软,我却可能永远失去他。我多年的隐忍和愤恨,突然没了出口。我想找一张我和爸爸的合影,翻遍相册,竟然一张都没有!
每一天我都在盼望他能醒来看我一眼,每一次给爸爸翻身、叩背,我都在他耳边轻唤:老头儿,起来啊,有能耐再来骂个够。
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醒来。
继续你暴烈、嚣张、跋扈的样子!
继续那个把生命燃烧热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