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乡下老家已有八年之久了。
如今,在小县城里娶了妻,安了家,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倒也安定。母亲说:“结过婚的人,要成熟起来,你看看自己,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天知道,我是为了保留一点孩子气,毕竟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无奈,保留点孩童般的纯真也无可厚非。
我长年在外为生计奔波,乡下的亲友早已搬到城里,乡下落了空,我便也很少再回去。
八年前,离开的时候,我去看了爷爷奶奶的坟墓。他们并没有葬在一起,爷爷先离开人世,葬在我出生的大山里,那里有一块竹林,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林前流过,清幽碧绿的竹子围绕着他,他独自守着老家那片孤独的土地。
爷爷死后,奶奶孤苦无依,从深山里搬来和我们住,这里是人口密集的大村庄。但奶奶还是会背个小背篓,佝偻着腰,抱着那只温顺的小花猫,往深山里走,他跟我们说:“我去打点猪草”。但每次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红彤彤的,小背篓的猪草并不多。
有次放学回家,我看到她眼角湿润,便问她:
“奶奶,你怎么了?”
“外面风大,吹得我眼睛睁不开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尴尬地冲我笑了笑。
后来,听进村打猎的人说:“她经常一个人坐在老金坟前哭呢,一边哭一边神神叨叨,怪吓人的”。他们不知道,并非我奶奶精神有问题,自打我懂事儿起,就知道,她有自说自话的习惯。
两年后,奶奶带着对爷爷的思念离开了人世。那时候的我,涉世尚浅,并不能理解奶奶的情感有多强烈。再回首时,却觉得他们质朴的爱情已然超越了生死。那段霍乱时期的爱情藏于心底,赋予行动,隐于表象,却充斥着灵魂。
爷爷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他一生都是火爆的脾气,但也有军人的素养,恩怨分明。奶奶则是任劳任怨,悉心照顾家人,倾其所有的奉献,从不抱怨。
奶奶生于1939年,那是动乱的年代。那一年,全国正紧锣密鼓地对日作战,日军占领南昌,轰炸重庆;德国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拉开序幕。而在大山深处郁郁葱葱的小山村里,一个女婴的啼哭打破了夏日的宁静,她就是我的奶奶。多年以后,外曾祖父对我奶奶说:“你出生那天,屋外养的兔子吃了一条大毛毛虫。”等奶奶长大后才知道,老人喜欢把日本人比作毛毛虫,我们都知道,兔子从不吃毛毛虫的,这也预示着东方战场最后的结局。
门前小溪边,一块光滑的大岩石见证了爷爷奶奶的爱情。光滑的岩石上,刻着无数条痕,都是大写的“一”字。
我跑去问父亲:“那个石头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痕?”
“那是你奶奶留下的。”
“那是什么意思呢?”
“代表着日子,1951年你爷爷跨过鸭绿江,和美国人打仗,从你爷爷走的那天起,你奶奶就开始计算日子,她没有文化,又不认识字,只好学着原始的方法,每过一天,她就用镰刀在大岩上刻一横。直到你爷爷平安归来。”
我数了数,一共453横。我那时年幼,并不知道奶奶在这453个黑夜里遭受着怎样痛楚和担忧。后来,奶奶对我讲,我知道你爷爷能活着回来,我日夜为他祷告呢。父亲对我说,你爷爷是因战伤提前回国的,他体内留着炸弹碎片,头颅里也有,虽然晚年备受折磨,但好在保住了性命。或许,真是你奶奶虔诚地祈祷起了作用。
我七岁之前都是奶奶带的,会跑时,就在山谷追蝴蝶、抓蜻蜓,捉知了。我最喜欢用缝衣服的针折成鱼钩,在小溪里钓鱼。爷爷吃到油炸鱼时,总是高兴地说:“明天啊,我多给你买几包针,你接着钓鱼”。清澈的小溪在门前流淌着,奶奶常在溪边洗衣服。我就悄悄地把她的洗衣粉倒在溪水中,看着鱼儿来吃食。
我心想:“等它们吃了,毒死了,就可以捡回家了,这比钓鱼来得简单”。
走的时候,见鱼儿还在水中活蹦乱跳,心有不甘。几天后,我又将一瓶不明液体倒入溪水中,鱼儿昏昏沉沉地浮出水面。但当我去抓它时,它们便哧溜一下逃之夭夭,钻入水底的石洞里去了。
黄昏后,溪水中倒映着微红的光,我依旧两手空空而归。一个星期过去了,有天爷爷突然问奶奶:“墙角那瓶敌敌畏你看到了没?”我早就像鱼儿一样逃之夭夭了,在充满原始气味的深山里四处游玩,在蔚蓝的天空下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
几年后,爷爷突然对奶奶说:“我死后就葬这里了,和这青山绿水为伴。”奶奶没有说话,眼角的泪水不经意间滑落,那时,医生告诉奶奶,爷爷的寿命即将走到终点。或许,爷爷早就感应到阎罗王的呼唤……
爷爷就葬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奶奶把心灵修炼得跟圣人一样。
如今,他们的坟头都长满了青幽幽的小草,那只温顺的小花猫从奶奶去世后,就神秘地失踪了。我相信他们的灵魂穿过连绵的山路,又相拥在了一起。
那里有高山、竹林、潺潺溪水;那里的知了在黄昏时喊着号子;那里的石头在岁月的长河里哭泣着;那里可以闻到月亮的芳香;那里留下了动人的故事;那里有一所大房子,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住着很多已逝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