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同学发消息说的时候,我正在禾木去小黑湖的山里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因为连续几天没有信号,看到消息已是两天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中秋节,因为我们特意准备了一块大大的馕准备晚上达到小黑湖后当月饼吃掉过一个“充实”的中秋。我使劲晃了晃手机想切割下磁感线以便弄点信号出来,结果依然徒劳。抬手看了看表正好12点,于是招呼前边的女汉子说咱吃“午饭”吧,顺手卸下肩膀上的登山包“咚”一声砸在地上,瞬间觉得整个人轻松的要飞起来。
当时已经开始飘起小雪,因为怕积雪掩盖本就依稀的马道而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迷路,所以只能快速解决掉午饭然后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保证在天黑前到达小黑湖住宿点,否则麻烦很大。早上从禾木出发时带的热水和饮料已经在上午高强度的赶路中消耗完,于是拿着水杯走出一段路下到禾木河边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冰凉扎手的山泉(也是从这以后的几天徒步中再也没喝过饮料全都是途中的泉水),拿出前一晚在禾木储备的葱油饼,卷着士力架和牛肉粒,右手握着火腿肠和榨菜,间或一颗大白兔奶糖,就着透心凉的山泉水大块朵颐起来。那会天阴沉的紧,气温接近零度,周围很安静,方圆几公里鸟无人烟,只有禾木河哗哗的流水声,细微到靠幻听才能捕捉到的雪片的簌簌声,以及我们因为体力透支和吃东西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声。
二十分钟后,冰冷和奇葩的食物组合被我们强行塞进肚里。按照女汉子的习惯,此时必须“冒一根”才能上路。于是掏出烟给她点上,然后看她一脸满足地把自己放倒在雪地里吞云吐雾,像一根受了潮着不起来只能滋滋冒烟的枯树枝。起初没想到女汉子的烟瘾会随着体力的透支而愈发的变大,途中又没有可以买烟的地方,于是两天后,在翻过最后一座山头远远地可以望见喀纳斯湖的一片草地上,你会看到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融化在温柔的阳光里,一人一口地在指间传递着最后一根已经在口袋里被揉的没了过滤嘴只剩下烟肚子的雪莲。
几天前大家还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相互照顾中共同经历了一段炼狱般艰难却也天堂般美丽的路后,俨然已经成为拥有默契和彼此秘密的好朋友。在路上见到了太多真情,素昧平生的人,在一起,可以敞开心扉的谈天论地,喝酒吃肉,不问姓名,不问年龄,不问家世。没有了现实的尔虞我诈,没有柴米油盐的困扰,好像又回到了消失已久的江湖,只不过当年仗剑走天下的侠客们成了一个个背包的长途旅者。我们在乌托邦的世界里,一次次醉生梦死,醉到不省人事。却又在每个清晨,发现自己肚子饿了,依然要像平常人一样吃饭喝水。理想,总是抵不过生活的侵袭。就像在路上的朋友一样,我们终归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圈子。
那会雪山已经被我们远远地扔在身后,也踉跄着走完了最后一段艰难的3公里泥泞路,我们就这样瘫在柔软的草地上装尸体。周围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头顶上阳光烂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阴,又时时有去意,要从脸上滑下来的样子。想起一段流传很广的话: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对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
开始留意阿勒泰,是从一个叫李娟的阿勒泰女作家的一本书里-《阿泰勒的角落》。若无意指认那在伤感中徘徊、欲望中沉浮的生命就是我们本来的生命,那么,总还有别样干净明亮的生命,等着人去认领。风里来雨里去的边疆牧人、随家庭不断迁徙的动荡生涯、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风沙肆掠的荒漠里喂养的金鱼……这个时代,如果还有一个地方有传说,就是阿勒泰。从最南的喀什到最北的阿勒泰,从中巴口岸到中哈边境,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带着灼烫沙粒的风中走到喀纳斯如落叶般大的雪里,从卡拉库里湖中倒影的慕士塔格峰到富蕴的大朵大朵的云,在喀什穿着拖鞋短裤坐在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广场上吃烤包子到穿着保暖衣冲锋衣半夜吃着烤串啤酒还是冻得直哆嗦的布尔津……
不太同意很多人说的骑行一次西藏、徒步过几座山心灵就好像升华了一样,那都是扯淡。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在旅途中喝一杯酒,识一个人,换一场邂逅,得一场别离,游走于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乡村、山野、高山、大河,看过贫穷,见过富有,为了一块钱走几公里的路,也曾偶然享受到奢侈的生活,在某个清晨的时候,闭上疲倦的眼睛,却再难眠,在某个精疲力尽的时候被生死逼着然后咬紧牙关战胜自己继续上路……这些经历,远比心灵的升华要真实的多。多年以后,遇一人白首,你带着你这辈子的故事,择一城终老,当烦扰都散开,便往山前溪边,寻处低矮茅屋,白日里粗茶淡饭,屋顶上升起炊烟,炒菜的油味四下弥散。夜晚关门独坐,枯灯门外有水长流,那时光开始漫长,过一天似度半年,不似现在这般,光阴远去数载只如一瞬。
中秋节再往前十二天,为了满足小伙伴尝试一次搭车的愿望,在从阿图什成功搭了一辆去伊犁的大货车,用了一天的时间走了客车半天就能完成的路程,于深夜零点到达阿克苏,然后第二天从阿克苏回乌鲁木齐的大巴车上,凌晨三点依稀听到有人喊下车检查,迷迷糊糊醒来,看看外边的路牌上写着乌什塔拉乡。我也记得很清楚,醒过来之前做的那个梦,梦里全是上海那一帮子同学,好像是毕业散伙饭时的场景,觥筹交错,推杯举盏。一晃五年就这么过去了。朋友们就像棋子一样散落在各地,我们在电脑前每天对着各自的名字敲出很多话,而“你什么时候来”、“咱见一面吧”,成了一种客气和调侃。其实,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甚至忘了彼此的模样。五年、十年,乃至一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十九号傍晚七点多时到达小黑湖的毡房住宿点,当时积雪已经深到膝盖,同行的哥们看到这架势也偃旗息鼓打消了露营的念头。原计划下午四点就可以走完的路程因为大雪和在山里迷路而足足晚了三个小时,万幸天黑前走了出来。把被沼泽水侵湿的袜子和鞋子摊开放在火炉边烤着,换下汗水打透的冲锋衣内胆,问女主人艾米要了热水和刚炸出来的巴尔萨克,拿出馕、泡面、真空鸡腿和最后两个苹果,便是中秋节的盛宴。因为没有信号,无法跟外界联系,这天涯共此时千里共婵娟的时刻,我就蜷缩在离开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某雪山顶上一个遗世独立的毡房里,裹着陌生的被子,听着外边呼呼的风声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不由得想起那些担心我的人,好像突然间有了铠甲,也突然间有了软肋。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可偏偏是这些思念,让我害怕。在哆嗦中昏昏睡去,又开始做梦,把一路上所见的怪石嶙峋、精疲力尽、大批驼队和杀牛宰羊的场景全都揉进去,梦里云朵破碎,有白色的驼队被驱散,被杀戮,黄昏被幼驼的血染红……
被惊醒后,却见天空湛蓝,如一块宝石,风像一支芦笛在唱。
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没有半夜爬起来去看看当时的月亮,没有三五成群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想必它一定是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生而懂得世间最温暖的情感,就好像火生而有光。这一夜,因你妥帖的温柔,洪荒退去,山河在身后,岁月在眼前。世事沉浮,在这一刹那全都无影无踪。眼角眉梢,都似落满星光。真切而不阻隔,历历在目,不知胜过多少繁华嚣艳,白描亦能入骨。
回头看,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作今天的阳光。
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者渐渐冷,等惊悟,已过了一季。
那些回不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或许总要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人常留心中。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个人,她曾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命运是一条颠沛流离的河,等我们跌跌撞撞,都被磨平了棱角,成为河里滑不溜手的鹅卵石,只有彼此知道,知道对方有过那样鲜衣怒马的好年华。而亦只有彼此知道,他们曾经互相拥有过。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