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远航

文/二树子

1.

苏赫巴托尔号的退役令是在一个清冷的午后抵达乾旷草原的。

彼时船长正率领着为数不多的船员在活动室组织观影。影碟是俄国商人赠的,片名叫《泰坦尼克号》,故事讲的是一艘巨轮的沉没,不知用意何为。

演员讲的是英语,字幕是俄语,有点儿妨碍船员们理解剧情,因此到某些素描戏、车戏的片段,他们会纷纷要求倒回去重看一遍。大副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大副打扰了所有人的兴致,然而他并不抱歉,当船长用稍加责备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将一封揉烂的信拍在桌子上。

大副说:“体检结果下来了。”

船长摆摆手,操纵遥控器退回错过的片段,眼不离电视:“糖尿,我知道。”

“不是你的体检,是船的体检,”大副说,“龙骨腐坏严重,已经不能再跑运输了。”

船长和船员们移开视线,忘了按暂停。电影画面不断流逝,隔了半晌,船长喉头微动,叹了口气:“早了一年。”

早了一年,船长想。再过一年,船长就到了退休的年纪,那时候托赫巴托尔号爱咋地咋地,不关他的事,可现在偏偏他还在任,白发人送黑发船,徒增一份不可逃脱的伤感。

有感情了,当然有感情了。他巴特巴彦二十出头入伍,任海军总司令,最盛时掌管六员大将、三艘舰艇、两门火炮、还有一台发动机。他御过乾旷草原上的猎猎狂风,驶过库苏古尔湖的惊涛骇浪,色格楞河上流传过他的传说。几十年来,每一个午觉的梦,每一首船客的歌,每一批羊毛和皮革,都是苏赫巴托尔——这艘天蓝色的老式拖船在陪着他。

到如今他暮齿白发,它坑坑洼洼。

“通知里说月底会派人来处理,就地拆解回收。”大副补充说。

船员没忍住骂了脏话,又看向船长:“原定下周向俄国运输羊毛的航行,还跑不跑了?”

“跑啊。”船长眨巴眼睛,环视操作室,所有船员连同被拷在屏幕里的李奥纳多,一齐回望着他,他咽咽口水,郑重道:“最后一次下水了,得远航。”


2.

“从库苏古尔出发,沿色格楞河驶入贝加尔湖,抵达港口卸下羊毛,换取伏特加,之后继续北上进入叶尼塞河,纵贯西伯利亚,转线进入喀拉海,沿北地群岛海峡至拉普捷夫海,喝掉一半伏特加,继续东进,穿过东西伯利亚海,再南下进入白令海峡,经由千岛群岛绕俄罗斯半周,横穿日本,借道南韩,深入黄海,直抵渤海,喝完伏特加,最后在天津登陆。”

船长在地图前挥斥方遒:“大家觉得这计划怎么样?”

大副举手:“你是不是有病?”

船长沉思片刻,抬头道:“只许问操作性问题。”

大副又举手:“我们去天津干啥?”

船长又低头沉思,又抬头道:“吃煎饼。”

“最后一个问题,”大副站起来了,“怎么退出?”

船长不沉思了,他回身去看自己标了半宿的地图,手指骨节敲在北冰洋上,邦邦邦,铁皮墙应声震颤。

船员们也站起来了,这一支年迈的队伍在等待他们同样年迈的船长开口。

“当了一辈子海军,我还没见过海,”船长无限怜爱地抚摸水笔绘出的航线,而后定格在库苏古尔湖面的船型标志上,“它也没见过。”

3.

按照往常,库苏古尔湖到贝加尔湖,全程一百多海里,航速十五节,当天往返,还能赶得上欣赏乾旷草原上的落日。

成吨的羊毛装上船,大副站在甲板上忧愁地望着船长,湖风将他的脸吹成褶皱的丘陵,丘陵起而又伏,大副欲言又止。

船长知道他的担忧。

大副的担忧很现实,食物和水、棉衣和厚被、航向和信号,这艘千疮百孔的老战士还能否支撑得住,一切都是未知。

船长走上甲板,拍拍大副的肩,他自信地说:“我有办法。”

大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

当苏赫巴托尔号逐渐驶离波光粼粼的湖,河风平缓,船长将内心的打算向大副和盘托出。

船长的办法是绑架一个人质。最合适的人选是羊毛收购商,也就是送《泰坦尼克号》碟片给船长的那个俄国人。多年贸易往来,他们之间有一些交情了,因此一来容易得手,二来有机会争取到对方的谅解。

大副倒抽一口冷气,在他对未来的规划里,包括安稳的退役,可观的安置金,老伴儿的新房和女儿的嫁妆,不包括这个大胡子的俄罗斯人。

看到大副退缩,船长失去耐心。他对大副说:“这是我的船,要么跟我走,要么游回去,随便你。”

大副咂嘴,他不会游泳。

人在船上,身不由己。

全船只有一个人会游泳,因此绑架进行得异常顺利。卸羊毛,装伏特加,船长借口聊电影邀请大胡子移步活动室,锁门,开船,贝加尔湖面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4.

根本没人反应过来这是一场蓄意绑架。

大胡子熟练运用六种语言呼救,直到苏赫巴托尔号顺利驶入叶尼塞河,望着窗外漫山遍野的云杉和雪松,他忽然看开了。

他爽朗地笑着说:“人固有一死,或死于绑架,或死于伏特加。伏特加,先给我来一扎。”

大无畏的精神感染了船员们,绑架变成了醉汉的狂欢。

船长也微醺了,他在驾驶舱,握着舵盘,几十年来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他就是海军总司令。

他很开心,伏特加再来一扎。

大副又是在这时候闯进来搅兴。

大副忧心忡忡,没心思喝酒。黄昏已经将暮云烧成血色,按照往常,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广袤的乾旷草原上,就着奶酪吃炒米了。可是现在,西伯利亚的冷风贯穿了船板的里里外外,他想到老伴儿的房和女儿的嫁妆,真想跳船淹死在俄罗斯的河水里。

“回去吧,算我求你,”大副说,“这船已经不行了,撑不到入海口就得沉!”

大副严肃的声音飘过舱室就被酒精浸软了,船长眯眯眼睛,不缓不慢地看向他。

“退役书下达的那天,我们在看电影,”船长打个酒嗝,心满意足,接着说,“你知道吗,在那部电影里,游轮撞上冰山,船长选择陪他的船一起沉没。”

大副愣了愣。

“我也不想抛弃我的船。”船长转头望向窗外的长河,再饮几口酒,醉意如暮色一般浓稠。

驾驶舱内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副不知道呆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摸摸桌子,摸摸仪表盘,又摸摸墙面,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伏特加拖拽着大脑,船长模糊中看到大副的嘴在动,他说了一句特别顺口的话。

好像是“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

5.

船长看到苏赫巴托尔号行驶在无垠的北冰洋海面。他仿佛是站在云端向下俯瞰,无论从哪个角度极目望去都是纯净的深蓝,整个宇宙没有其他颜色存在。

翻滚的海浪与船尾的涟漪撞击,从那里激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白肚皮的鱼群。苏赫巴托尔乘风漂流,它遇到了冰山,冰山在水中沉沉浮浮,上面坐着一尾人鱼。船长望着人鱼,人鱼也望着船长,她开始歌唱,于是夜幕迅速沉下来。

船长知道人鱼的歌声吸引的不是水手,而是时间。银河横亘了整片星空,闪烁的光笼罩着苏赫巴托尔号,船长感觉自己也化成了光,从天空落回海面,海水从两侧温柔地分开,将他像卷饼一样包裹起来。

船长睁开眼。

他是被船员们的惊叫声吵醒的,宿醉的钝痛还停留在脑子里,他口干舌燥,站起来想去找水。

已经日上三杆,太阳很晒,风却很寒。船长走上甲板的时候惊呆了。

他们被围困了。

俄罗斯的战舰前后堵截,炮筒从他们精锐的船上架出来,漆黑的洞口瞄准苏赫巴托尔号天蓝的船舷。

大副命人去拍醒大胡子,把他绑好了带过来。

船长站在船头挥舞双臂,接过船员递来的喇叭,高声呐喊:“别开火,船上有人质!”

隔了半晌,对面的战舰回话:“我们要和人质对话!”

大胡子被架过来,他眼角糊着眼屎,俨然还没有睡醒。船长冲对面喊道:“人质来了,收起火炮,让我们通过!”

炮筒降下去了。

船长将喇叭举在大胡子面前,命令他打招呼。

“Hello?“大胡子一脸茫然。

“人质是美国人?”对方战舰发出诧异的呼声。

炮筒又支起来了。

“下锚吗?”船长听见有船员战战兢兢地问他。

他侧头看看他们,他说:“不下锚,下你们。“

船员们听不明白。

但是大副听懂了,他解释说:“你们跳船吧,不必留在这里,他们会救你们的。”

船长点头表示认可,他坚定地站回到船头,张开双臂,挺起胸膛。

作出一副迎接攻击的姿态,他气势凛然:“苏赫巴托尔是战舰!“

“战舰被敌军击沉,也好过被拆成废铁!“

6.

多年以后,巴特巴彦船长站在豪华观光游轮的甲板上,仍会回想起多年以前在叶尼塞河上,被敌军炮口正对着的那个下午。

大副跳船的指令一下,扑通一声,大胡子迫不及待地纵身入水。

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跳船。

船长感到骄傲,即使他们最终也未能逃脱被遣送回国的命运。经历了一番曲折,他们被免于遭受军事处罚,但代价是提前退役。

日子被确定在苏赫巴托尔号退役的同一天。

那一天,所有人军装整齐,来到库苏古尔湖畔,为他们的战舰送行。他们站成一排,亲眼看着这艘天蓝色的老拖船被拆解成碎片,电机轰鸣,像是大声的告别。

运送碎片的拖车在乾旷草原的落日下绝尘而去,船长突然想到什么,问了一个问题。

船长问:“为什么那天你们不跳船?”

“前一天晚上你喝醉了,记得么,我对你说了一句话。”身侧的大副回答道。

“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

大副摇头:“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船长愣了愣。

这时,一颗天蓝色的滑帽配件滚到他脚边。

7.

退役多年的船长为自己筹划了一场远洋旅行。

据说这是目前世上最大的观光邮轮,比泰坦尼克号还要大上几倍。此时的船长已不再是船长了,他和每位游客一样,站在甲板上。

远洋的暖风吹在船长皱巴巴的脸上,他倚着围栏俯瞰,深碧色的波澜从脚底蔓延出去,一波推着一波,直至天边,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画面。

或许也是托赫巴托尔梦寐以求的画面。

他向栏杆外伸出手去,张开五指,喀拉,一个天蓝色的玩意儿坠落,敲击在船壁上,然后噗通跌入无尽的波澜里。

“别往海里扔垃圾。”

船长听见导游在身侧提醒自己。

“哦,哦。”船长回过神来,局促地收回五指,紧紧扣在栏杆上。

那玩意儿悄无声息地沉没,天蓝色与海蓝色默契相融,仿佛落叶回归到泥土里。导游努力搜寻着,然而徒劳,于是问道:“你扔的是什么?”

“海洋之心。”船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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