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卧听风吹雨,落日里,天涯一点孤。
十六岁,她已是戏班中最年轻最出色的名伶。在此番混乱着江湖风烟的世道里,做一个伶人,被人冷嘲热讽;可做一个最出众的戏子,便在人前有了脸面,尽管在背后时候,依然是哂笑与嘲弄。
那些表面之乎者也修齐治平的人们呵,也只是在阳光下面显现出人性的模样来,她看得到那些人来戏楼,为了听曲儿,为了看她,甚至为了亲近她。
戏伶,就是这样的悲哀的存在罢了。
十七岁,她在班中被称作“二老板”。这开戏班的自然是大老板,本来这头勾的角,应该冠上姓氏,叫一声“某老板”,不过她没有名字,就叫这“二老板”吧。
二老板在这一年收了一个小徒弟。
小徒弟姓薛,在家里排行老七,最小,所以叫他薛小幺。
薛小幺跟着二老板,学习唱戏,学武生翻跟头,学花旦吊嗓子,学茶房给人端茶送水,小幺知道,在这戏班里,他得靠着自己,没人能一句一字地教他。
十八岁,小幺十二岁了。
二老板还是疼爱小幺的。毕竟沉闷得久了,小幺就像她的一个弟弟,没事闲着,会说些胡话逗她笑,或是在街上买了糖葫芦悄悄塞给她几颗。戏班子的人,是不能吃甜食的。小幺每天跟头把式地上蹿下跳,像个开心的猴子。
二十四岁,二老板在这行当里,混得久了,心也有些老了。
小幺最终练会了短靠武生的行当,在一台戏当间的功夫,有了几个翻跟头再耍一段棍棒的机会了。小幺还是像以前一样,跑来叫声师父,端来茶水,还是悄悄塞糖葫芦,有时候正赶上下了台,还会脸上红扑扑地兴奋一阵子。
二老板想看着小幺成角,成腕儿。她会悄悄地递给小幺一些书本剧集,让他自己看看。不久,小幺就迷上了这《挽残红》。有事没事,在二老板面前便哼起来。
夜畔江清照月孤,燃犀曾照牛矶渚。我故有心爱良夜,晨明花影藏江湖。
一段残红入蕖芙,莲心卧病懒回顾。若见鸿雁衔薛笺,敢饮江南春一壶。
二老板些许无奈地告诉小幺,这是讲男女思慕的戏码,不许他到处瞎哼唧。不过小幺却是眼神亮亮地答应着,却没一会儿时候,又哼了起来。
此日中秋,戏班众人饮酒取乐,皆醉。
小幺对着二老板,拿起一对匏瓜酒器,便递给了她,迷蒙地要同二老板饮酒。二老板笑骂,你这小醉猴子,你要和你师父喝这合卺酒吗?小幺似乎胡乱了几句,便倒在地上睡去。
这日后,小幺却不再哼唧《挽残红》。
二十六岁,二老板已然是京畿头勾。休说是美艳无双,还是歌喉唱腔,京畿书生商贾一时以听闻二老板为荣,洛阳纸贵。
七月十五,北漠千军动乱。一时间长驱直入,京畿危殆。
小幺这日脱去了短靠,操起了真刀。跪拜二老板。
“天下乱世,八千男儿,责无旁贷。”短短十二字,起身,便去。
口中又哼唱起《挽残红》。
七月十六,漠北千军退,京畿八千军,尽皆战死。
……
二老板到小幺的卧房中,见桌上摆有一部《挽残红》。
在扉页里,赫然一幅红笺,写着她的名字。
一段残红入蕖芙,莲心卧病懒回顾。若见鸿雁衔薛笺,敢饮江南春一壶。
江南的春色已至,京畿的春寒将息。
此时,她最想的,就是吃一颗那样甜口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