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来敲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安眉倚在床上看着书正准备休息。从猫眼里看到小米异样的神情,安眉知道肯定又出了什么事情。
小米进门后管自己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一只手托着脸颊不说话。安眉关好门“嗒嗒”地跟过来,坐在小米对面看着她——以前每次小米要倒苦水之前都会沉默一下的,安眉习惯了。不过,安眉再粗心也看得出,今天小米的状态怪怪的。
她一直这么托着脸颊坐着。眼神空空的,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另一只手冰冰凉的,略带点神经质地拽着安眉的手指。秀气的直发挂下来,披在脸上也不用手去坲开。沉默得仿佛连呼吸都感觉不到。安眉直觉是发生了大事。
手指被小米捏得有些发麻。安眉抽出手,一边站起来,一边顺势拍拍小米的肩膀说:“空调太冷吗?手这么凉。我去给你泡杯咖啡吧。”然后走到厨房里煮咖啡。
小米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安眉背后,用手环住安眉的腰,把脸轻轻地靠在安眉的肩上。一起长大的朋友,腻腻歪歪的也习惯了,却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飘。安眉心里突然痛了一下。看似娴静的小米在熟悉的人面前并不算淑女啊。今天这样的柔弱无助,究竟怎么了?
空调房间里弥散着馥郁的咖啡香。懒惰的安眉又偏偏不喜欢速溶咖啡,就去买了越南壶和自己喜欢的豆子,让店里磨好,自己泡。这种略带一点点苦涩偏酸的香味,总可以放松安眉所有紧张的神经。希望小米也可以吧。
热热的一小杯递到小米手里。安眉说:“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么闷着也不用大半夜地跑来找我啊。”
终于听到小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Kevin了。。。”
“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搞得这副样子?”安眉有点意外。
Kevin是小米以前的男朋友,大学同学。两个人好得跟所有热恋中的情侣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工作不到四年,他们想着要结婚的时候,Kevin查出晚期淋巴癌,住院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有人说是工作压力大,有人说是有家族史(Kevin的堂哥也是这个病去世的)。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啊。小米伤心地几乎自闭,没人帮得了她。安眉眼睁睁看着闺蜜就这么枯萎下去,实在不忍心。就说服小米的爸妈,带着自己要做的设计任务和小米去了一个海边的小村子。安眉想,海那么大,看着看着,人会想明白很多事的吧。
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差不多的生活——安眉在电脑上做事情,小米坐在屋檐下看海。后来渐渐地开始聊天了;再后来渐渐地开始多吃点东西了。终于有一天,就着新鲜的小海鲜和香醇的杨梅烧,小米哭得仿佛天都快哭了。安眉知道,可以回去了。
回来继续凡尘俗世的生活。一晃六年过去了。安眉和朋友有了自己的设计公司,小米继续她的摄影和撰稿。生活平静地划过去,小米除了再也没有恋爱,也没什么异样。
今天的状态对于安眉来说的确是久违了的。有些突然,有些奇怪。
小米握着咖啡杯,垂着眼睑,睫毛一抖一抖的:“其实我一直很想他的。我想他一定也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所以我就努力好好活着。开心了就告诉他;不开心就等开心了再告诉他。”
安眉发现小米这样说着的时候并没有悲伤,也没有想哭的样子。这很奇怪:“挺好啊,我们都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呢。”
“其实我一直没什么好开心的,所以我很久没有和他说话了。但是我真想跟他说那么多的不开心啊。我没有人可以说。我和你这么要好,终归还是有一些只能和爱人说的情绪吧?”小米抬起眼睛看着安眉:“可是我不想告诉他不快乐的事。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我突然发觉我和他没有话说了,因为能说的都只是些过去,甚至连过去都渐渐开始淡忘了。这种淡忘让我害怕,因为我一点也不想淡忘啊。我甚至以为他会永远陪着我。可是我越来越明确地看到他渐渐远去的样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没有因为想念他而伤心,反而是因为开始忘记他而害怕。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当然明白,这种感觉安眉很明白:“亲爱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很多时候,当我们回过头去看自己当年的故事,就会发觉我们曾经爱过的、还在继续爱着的,几乎都是我们的爱情故事本身。我们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的故事。那个割舍不下的人,只是很荣幸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充当了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主角。一场悱恻缠绵的对手戏演下来,往往只有悲剧的收场才会让人记住,并深深怀念。在回忆过去的爱情时,我们往往分不清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我刚才说的这种——不知道还爱着的是那个人还是我们自己倾心而做的爱情电影。第二件——我们不知道继续爱一个人是因为爱在继续,还是自己一直难以接受爱的失去或失败。 ”
“安眉,我很羡慕你和郝岩,你们这样的相互取暖,是我不敢去想也无法得到的。”
“不要羡慕我啊,要的不多才会容易满足。Kevin是应该淡出你的生活了。也不要把新遇到的人和他去比较。跟合适的人保持在合适的距离上,就可以享受恰当的温情。你太浪漫了。”
“我不是浪漫,也不是要和谁去比较。只不过好像当初把感情都用完了。现在看着身边也有对我很好的人,很优秀的人,却没有力气开始,更别说走下去的信心了。我觉得自己现在爱无能。”
安眉摸摸小米的头发:“别这么说啊,你可以的。”
“你不知道,我刚才开车在大桥上的时候,听着CD里在放那首《Perfidia》,那个旋律和着月色下的江面,我突然觉得如果冲出护栏,应该是一种解脱吧。”
“别乱说,千万别有这种念头啊。你就是想得太多,才会把自己搞的这么累,心里压力的太大会受不了的。”
两个人沉默着,安眉都快睡着了。天色已经开始有些微茫的亮,小米终于放下了一直握在手中的咖啡杯,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改天来看你。”
“哦,好,我送你下楼吧。”
楼下没有看到小米的那辆沙滩金的CC。小米说:“我没开车。”转身离去的背影格外单薄。
眯了个把小时,安眉起来洗把脸准备去公司。
临出门,安眉顺手打开广播想听听路况。新闻在说:“今天凌晨0点40分左右,一辆金色的CC轿车在大桥上行驶时突然冲出护栏,坠入江中。车辆已经打捞起来,车内人员还在搜寻中。警方表示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安眉怔怔地看着茶几上那杯小米一口没喝的咖啡,胸口象被一枪洞穿般空空地灼痛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哪怕夜色再黑,她都不会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