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浅夏初禾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2017年8月26日。
01.
那是一个极为炎热的夏日夜晚。夜色暗淡，热风凉风都被挡在玻璃门后，无法流通的空气令人窒息。我被两个热烈讨论各自男朋友的姑娘推搡着，胳膊生生发疼，焦躁不断在身体内积累，等待迸发。我朝四周望去，都是一个个朋友圈子。每个人都在爽朗地大笑，亲昵地依偎着彼此，那情景真真叫人羡慕。
我抿了抿嘴唇，落寞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哽得越发厉害了。
这时，一个手上捏着许多白色小纸片的姑娘走了过来。她像是没看见我似的，若无其事地走过，笑着将小纸片分给了我身边、身后的姑娘们。拿到纸片的姑娘们笑得更大声了，朝那女生做鬼脸：“哇哦，尊贵的公主大人，我真荣幸收到你的邀请！”
人来人往，看上去仅我一人没有拿到任何纸片。好像，并没有人选择我。
02.
我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在瑞士留学时的情形。我还记得，当得知没有人选择我去他们的体育队时，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时，自己是有多么绝望，多么无助。我还记得，自己悄悄地溜进了附近的洗手间里，左拳狠命地砸着那镶嵌着蓝花的墙壁，右手紧紧攥着快要变形的衬衫，喊着，叫着，骂着。我还记得，停不下来的眼泪浸没了衣领，湿透了内衣，冰冷了心房。
那样辛酸，那样悲凉，那样痛苦；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却依旧难忘。
我狠狠地咬住嘴唇，强烈抑制住要呜咽的冲动，攥紧了拳头，跟着所有人走进了大礼堂。
03.
四十多号人围坐在礼堂中央，静静地等着我们的总负责人发号施令。我默默地垂下头，祈祷着这个活动能赶紧结束。
总负责人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女生，却相当有领导的威严。干净利落的短发，深褐色小短靴。她有着坚定到能看穿你内心的眼神和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人不得不心生细微的畏惧。
她双手背在身后，锐利的眼神扫了一圈，然后说道：“请所有有纸条的同学站出来，在中间围一个小圆圈坐下。”
手上攥着纸条的姑娘们缓缓从木地板上站起来，眯着眼睛，每个人都看上去相当困惑。我抬起头来，愕然发现，原来有许多人也和我一样，手上并没有纸条。
当所有拿着纸条的女孩子站起来时，大家就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总负责人脸上仍挂着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相当自然地抱着双臂，缓缓说道：“请组成小圆圈的同学当着所有人的面，讨论以下话题——‘作为一个在美国寄宿学校读书的白人，是什么样的体验’。讨论时间二十分钟，不得少于也不得多于限定时间。”
尽管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当这个问题真的被提出来时，仍然全场哗然。被分到纸条的姑娘们面色褪去，再没有了之前开玩笑时的调笑神情。她们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求救似地看着彼此，绝望地等待着谁来打破这尴尬又痛楚的沉默。
作为一个坐在外圈的观察者，看着她们这样无助的神情，我也竟开始难受起来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相当压抑。那些从来在课堂上无所畏惧、伶牙俐齿的姑娘们嗫嚅着，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敢说些什么。许多人双臂抱膝，将头半埋在膝盖里，不愿抬头去看外围的人。
04.
当总负责人宣布讨论结束的时候，所有人，无论是内圈还是外圈的人，都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刚参与讨论的姑娘们的神情都相当复杂——愧疚、痛惜、不安交错，杂糅在了一起。
我默默地观察着她们，心想，她们的心境，会不会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接下来，总负责人轮番邀请了不同文化背景、种族的学生们上前来，围成一个小圆圈，讨论她们的想法与感受。
“在这个时刻，我允许内圈的人表现出脆弱，也鼓励你们这么做。” 总负责人说道，“同时，外圈的人也必须对内圈的人表示绝对的尊重。”
05.
最后，终于轮到了“亚裔群体”。我站起身来，内心狂跳不止，在全场四十多个人的注目下，同几个姑娘们围坐在了一起。
当“作为一个在美国寄宿学校读书的亚裔，是什么样的体验”这个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冥冥之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催促着我冲破喉咙哽塞的困境，鼓励我讲出自己的故事。
这力量强大又温柔，自信又体贴。它似乎高高在上，却又温润如水。
说啊，说啊，不要害怕。
“我曾经在瑞士留学的时候有人因为我是亚洲人所以给我强加了许多特别不可思议的偏见......” 我实在是太紧张，一张口，舌头就开始打结，口齿变得有些不清晰。好在我很快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即徐徐道来——
那段我从不愿主动诉说、埋藏在内心深处、撕心裂肺的经历。
“那时我还太懵懂，第一次体验国外的生活，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上体育课，老师选了两个白人女孩当队长，叫她们选队员进行一场小型模拟网球团队赛。这两个白人姑娘只选她们的白人朋友，没有一个人选我.......”
“我质问她们为什么。她们说，因为你是亚洲人啊，亚洲人身体弱是事实。我们干嘛要选你？选你的队肯定会输的。”
我咽下一口唾沫，手紧紧捏着衣摆，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们不知道我其实练网球好多年了......她们不知道我体育成绩是不错的......”
气氛仿佛比第一轮讨论更加压抑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变换姿势，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只远远听见头顶枝形吊灯灯光颗粒细小的跳跃声。
可也就在那一瞬间，我释然了。
“那一刻，毫无疑问，我是很怨恨她们的。” 我抬起头来，压低声音说道，“但是现在，我选择原谅她们。说到底，是这个不公的世界塑造了她们的价值观，是这个充满流言的社会教会她们去肆意评判别人。我们总有不曾接触、不曾了解的事实，我们总会做出许多不合理的推测；然而悲哀的是，这也都是人之常情、人性本能。”
“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那两个白人女孩她们是错的；但是至少现在的我可以告诉在场的各位，若你们有类似的想法，那么对不起，你的确是错的。”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
06.
二十分钟的闹铃很快打响。等我准备站起身来，重新返回外圈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有许多姑娘朝我走来，每个人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很抱歉听到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情。” 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姑娘把我拉进她的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低声说道，“我希望你在我们这里，能够感到更加安全。”
“你抱她的时间太长啦！” 她身边另一个白人姑娘翻了个白眼，转身把我抱了起来，笑着说道：“你真的太棒了诶！你说的那番话是我今晚听到最感人的发言！”
后面几个姑娘轮番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拥抱，每个人眼里都溢满了赞许与安慰。她们明明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明明是不同种族的人，此时，却对我传达着相同的讯息：
“谢谢你，你真勇敢。”
07.
我再也无法抑制体内汹涌的感情，飞也似地逃离了大礼堂。我躲在礼堂大门后边，身体沿着墙角滑落下来，眼泪也顺势淌了下来。
这世界上所有我能想到的情绪蛮横地闯进了我的心房，在里面翻涌撞击。我没有尖叫，没有怒骂，没有大喊，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嘴唇，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领，无声地呜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礼堂里传来总负责人的召集声，可我却丝毫迈不动步子。我只是蹲着，哭，再哭，继续哭。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无助绝望的过去，还是哭叫人颤栗却又期待不已的未来。
“嗨，亲爱的，嗨。” 一道温柔入耳的声音顿时环绕住了我。我心一惊，悄悄抬起头来。泪眼模糊间，我似乎看见了总负责人有些无可奈何，却又相当温暖的微笑。
原来除了似笑非笑，她也有其他表情啊。我眨了眨眼睛，心想。
总负责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抽出右手，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小声地抽泣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目视着前方。沉默迅速蔓延，笼罩了礼堂门外的这一片小角落。
“没有人能做得像你这么好，” 她终于开口道，“去分享这样私人的秘密。我想让你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感激你。我们所有人都是。”
“勇敢的姑娘，我们都为你骄傲。”
总负责人绽开极为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把我拥进她的怀里，轻声在我耳畔说道。我浑身颤抖了一下，头皮狠狠地发麻，牙齿再没了咬合的力气。
我死死地拽着她的汗衫，终于放声大哭了出来。
08.
那个极为情绪化的夜晚过去，其余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夏日的空气依旧发闷，姑娘们依旧有着自己的小圈子，我依旧还是那个在谈笑风生间表现得有些尴尬的女生。
但是，当我端着午餐盘走向一桌我从来没有坐过的午餐桌上时，望向我的眼神，都变成了满满的喜悦与包容。
我想，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我都不会再哭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