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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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演员私底下往往是不太快乐的,有人将此总结为:“一个人越容易感受到欢乐,也就越容易感受到悲伤。”我的父亲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同理,他越容易感受到情绪,情绪将他吞噬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所以我父亲是个情绪不受自我控制的一个人,尤其是不在人前的时候。而作为亲密的身边人,我和妈妈会很累。

我爸没法处理复杂的事情,一旦他碰到复杂的工作,所有事情没有如他认知中那样去发展,他就会暴怒,用各种无法入耳的脏话去骂周边的人,迁怒我妈。事情越复杂严重就会骂得越凶,然后我妈就会硬着头皮尽快去解决问题。我爸是个固执的传统的大男人主义,他不理解的事物都是错的,无意义的,所以外面的世界以及所有新的事物,他都会排斥。

我读书时都是住校,没怎么感觉得到爸爸对身边人的影响。直到从大公司辞职,回家中的小店帮忙,才体会得到爸爸不高兴的时候,整个家都会笼罩在阴影之下。

刚回家帮忙,我意识到,爸爸的话有一种让人绝望的能力。他问我:“你上大学有什么用,还不是回家帮忙,比我这个只有小学文凭的强在哪里?”“你整天整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能赚得到多少钱?”“给你介绍的人多好,家里还有一栋楼,你嫁过去吃房租都够你吃一辈子,是你自己作。”“你总是说得比唱的好听,以后还不是要被你老公治得死死的,被你家婆骂?”对此,吃家里住家里的我,无力反驳只能选择沉默。

回家一年,单独接管一个店铺,我受不了爸爸的辱骂,学会了当着很多人的面,扯高嗓子,像泼妇一样和我爸对骂,并且在我爸还没有把那些惯用的脏话说出口前把那些问候全甩出来。可是我爸还是把我骂哭,让我有了人生第一次公然不负责任的行为——甩手不干,如他所言,丢下店铺,“滚”了,回到家里锁上房间门大哭不止。那一年,我爸让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狗,每天等着他给我喂食,还忘恩负义不对他摇尾巴。我每天收了店铺排斥回家,却也只能回家。

回家第二年,旧店铺被拆,两家店铺合并,我重新出去找工作,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创业小公司,一年后,公司解散,我一下找不到工作,为求生活不失去重心,我在第三年回到家里的小店帮忙,竟也不知不觉干到了现在。

我妈每天跟我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你爸又怎样了,你爸如何不是人的骂她。可我反问那你为何要什么都顺着他,我妈却只是沉默,第二天继续跟我抱怨。我每天的生活基本都在小店经营和我爸阴晴不定的辱骂中度过。

我曾问过身边的朋友,我爸这样对吗?若不对,我为何要忍受?朋友大多会以一副不重视的态度回复我:“你爸活了大半辈子,你还强求他改吗?再说他是你爸,生你养你的人,又没有家暴,除了接受忍让还能怎样?听听不就过了。”我不明白,我受过的教育让我尊老爱幼却也教我知错要改。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是长辈,错了就绝对正确,而对的人却只能全盘接受,活在理所应当的错里。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去反思常年过活在被贬低的辱骂中的人是否会生成病态。

爸爸很喜欢把死字挂在嘴边,情绪一来句句都是要死要活。妈妈私底下有跟我说,“当你爸喝醉酒不给我睡觉,哪怕凌晨三点我受不了折磨,被烦到从房间里出来,他也搬张椅子出来坐我面前全是难以入耳的脏话,不让我睡觉。那个时候我有想过去死,就这么当着他面从窗户往下跳。”在外地上大学,上初中的弟弟晚上忽然打我手机,忍着抽泣,咬牙切齿的在电话里说:“爸爸今天真的很过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样骂妈妈,我当时真的很想冲上去打他!可是他是我爸,为什么他是我爸,姐你告诉我,我们的爸爸为什么可以是这个样子……”我回家后,与家里同辈的亲戚多走动,才发现,爸爸的亲兄弟姐妹全是这样的脾性,子女也大都不好过。我无法得知爷爷奶奶在爸爸、大伯、姑妈的童年里都做了什么,让他们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来对待世界。但我知道不仅基因被遗传下来,这样的性格与对待世界的方式也被遗传到了下一代。我妈在我无意识话语攻击她时,她告诉我:“你像极了你爸爸,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话是多么的伤人。”当时我下意识想到自己也有很大可能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的孩子,一切无限恶性循环遗传下去,充满了绝望。

第五年,我爸传统的想法多少阻碍到了小店的正常经营和我要进行的管理改革。在一次争吵中,他拿东西砸我,怒斥后悔没在我出生就掐死我,那一刻我也失控爆发,并告知他:“从今天起,我要做你最乖的女儿,你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你骂我一句,我会回一句同等程度的脏话,你不配合我让我不好受,我也定会搅得你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让你看我就像看一面印出你丑态的镜子!”

我做到了,我成功让我爸在忍不住开骂前打住先反讽:“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说的都对,就是我嘴贱。”我成功让员工们看清我才是发工资的那个人,我爸只是个会很凶骂人的老人,该听谁的一目了然。我也成功让我爸除了吃饭,不想呆在家里,吃了饭就出门,不说一句话,家里的争吵变成没有期限的冷战。当有一天,这个凶老头不发一言躺在阳台某个角落的摇椅上看电视,还咳得很凶,我才意识到,我爸老了,他已经皮肤干瘪粗糙,双鬓发白,不怎么有力气凶得起来了。而看到他进门不说话,吃饭低着头,整个人消极而低沉,问他什么只会回复:“我不知道。”我很内疚,我发觉自己欺负了自己的爸爸,可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被压抑太久的抗争,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无法自控的情绪伤害到了身边最亲的人,我想得到公平的对待。可我不并不想成为另一个施暴的人。

在又一次和爸爸理念不同,理论无果,转为争吵后,我竟在冷静后想通了,放弃了某种执念。我累了,爸爸也累了,去你的反抗,去你的承认,为什么不同的两个人必须要抗争,我们共存不行吗?承认某种已经存在的无法改变,但彼此尊重的对待,以更开放更柔软的方式向对方真实表达自己的感受,这就够了。以前看过一句话:父母终生在等孩子的一句谢谢,而孩子也在等父母的一句抱歉。这双方是没法和解的,真正和解的时候也许是在其中一方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这是一句无奈至极的话,却也真实得难以反驳。

在我渐渐接手家里小店的生意后,妈妈有了更大的勇气和时间出去社交和尝试某种新的生活,而爸爸除生气责备:“你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也没做什么,因为他看得出来,妈变得快乐很多。但是他依旧过不了自己那关,心里多少不平衡。我试着鼓励他,“你也可以得空出去找自己的朋友玩,甚至和妈一起去旅游,没人规定老人家退休后只能呆家里做饭,守在家里等孩子回家吃饭。”而他每次都会瞪我,不说话。父亲一直觉得要把全家人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保护一辈子,这是他的责任。可当他衰老,变得不太重要,他会抗拒,会慌,会找不到自己在家里存在的意义,所以会本能的排斥。

妈妈这两年时不时出门旅游,放我和爸爸自己呆家里。为了怕爸爸孤单,我在这段时间都会推开所有聚会陪爸爸在家里吃完饭。而当家里只有我和他时,他会表现得不再那么有攻击性,更温和,更像我小时候那个一出差回到家就给我买公主裙,带好吃的,把我放在肩头上满房间跑的父亲。那时候的他就好像童话故事里被施了魔法的怪兽,在魔法解除后变回了你熟悉的亲人。我慢慢去重新审视自己的父亲,他是多面的复杂的。他易怒,不尊重人,动不动就以各种难听的话语辱骂身边的人,以无形的压力常年折磨与之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们。可他也是脆弱,易碎的。他比谁都要敏感,可他是男人无法去疏解这种敏感,只能以愤怒的方式去逞强,去树立一个人硬汉形象,去要求别人的认同。也许在他小的时候,家庭教育了他要以这样的方式去保护自己,久而久之,他就也只会以这样的方式去对待所有的问题。很多时候,父母不是无所不能的,更多的时候,父母也不知道要怎样去解决生活的问题。大家都是第一次为人,没人可以去对比度过某个阶段以怎样的方式更为恰当,因为他们也只有一次机会走过人生的某个阶段。爸爸喜欢做饭,他做饭可好吃了。爸小的时候经常挨饿,似乎在他认知里,一回到家就有一桌热菜热饭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所以我爸为我妈做了一辈子的晚饭,即使我妈临时不在家吃饭,孩子们晚上出去玩不在家吃饭,他也会煮好饭,做好一桌的菜,自个闷头吃。这一幕常让我看得心酸,可这也的确是不懂怎么表达情绪的爸爸对待家人的无言的温柔。

其实在高中的时候,我有跟妈说:“我长大了,你和爸爸要真过不下去,你们就离吧,不用管我的。”我妈说:“我是可以离啊,离了之后,我带着你过也没问题,日子过得更舒坦。可是你爸怎么办,离了就没人照顾他了,他除了家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又是那么一个喜欢热闹,害怕安静的一个人。”在我的周遭,在深入了解过,我从没碰到过一对处得甚是自然和谐的亲密关系,所以在我的认知里,拥有一段亲密关系,比如婚姻,常常是徘徊在强度很大的情感内耗之中,宛如同一根红绳缠绕着两个人,双方在不同的两端使劲,放松,以此来维持红绳能够存在的平衡,而红绳随时处于崩裂的边缘。可我现在发现,其实那根红绳早在互不低头相互责备中崩断了,只不过有一方或双方都弯下腰,将红绳捡起,自己抓在了手里。所以没有什么缠绕你限制你自由的红绳,大多时候是让你把红绳抓在手里不肯放手的羁绊。

妈妈跟我说过:“你爸以前不是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以前他在外打拼,每个月都出差满中国跑的时候很自由,脾气冲但也不会天天骂人。直到后来有了你,我开了小店把你爸叫回来帮忙,他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阴郁。这个店让他闭塞,太久没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太过陌生。”也许当我回来,把外面世界已经改变的观念硬塞给他时,他产生了明显的抗拒,也许一切与我的对抗只因为无能为力的恐惧。我接手了小店,架起了管理,招了年轻的员工,妈妈手上的工作基本可以解放了,可爸爸手上的工作,我依然没能力全部接手下来,所以他们即使在半退休状态,可我还是没法让他们完全自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陷入命运里,爸妈也陷入某种命运里出不来。有人告诉过我:当你意识到命运以什么方式影响着你的行为和思维,你就拥有了掌控命运的能力。可更多时候,当你意识到命运以何种方式影响着你,你似乎也没法改变什么。人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关系网里活着,个体的改变同时会引出其他你没法处理没法平衡的东西。谁让我们陷入了这样的命运,谁才是罪人,谁一手制造了别人的命运,谁分得清呢?

其实想去死的念头也在我脑里出现过。当你的成长过程中,有人高频率的对你说“你怎么不去死?”,“我要怎么怎么去死……”,你是会不由自主的去使用这个词的。而小的时候,我想去死,是单纯的想用死来让别人知道自己犯了错事,可现在看来,这是个多么无力而不负责任的想法。我初中因为性格孤僻遭受过校园霸凌,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自己很委屈。我住校,我习惯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没人知道我过得不好。我只能强行撕毁自己原本的性格样貌,让自己变得开朗爱笑,去让自己和别人长得一样。后来有个亲戚见到我,说:“一年不见,你像变了一个人,开朗很多,是好事啊。”可没人知道,我这样的改变是出于求生欲。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我妈问我为什么,我回答:“我想不明白学习是为了什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一点都不想呆在学校里。”可这一切也就归结于孩子的叛逆。我上了高中才有些释怀把初中的事情告知了妈妈,可妈妈知道了我初中的事,却永远不会知道我高中去老师家中补课,碰到了性骚扰,如果不是我笑着挣扎拒绝,我不知道顺从是否会演化为性侵。我当时也并不觉得老师有什么不对,只是本能的排斥这种对待。老师当时告诉我:“我喜欢你,你和别的学生不一样。”我单方面以老师没空为由,拒绝了和那位老师再发生任何联系,而这一切妈妈也最终归结于好可惜,没有好老师补课,而我的学习成绩又下降了。我妈知道初中的事情,永远不会知道我高中发生的事情。她也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从大企业辞职回家帮忙,不知道我呆在人多的地方,听到人的声音,就会觉得有人在嘲笑我,变得焦虑不安;妈也永远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也不结婚,她不知道,当异性对我说“我喜欢你。”在我看来他在告诉我,他是变态。初中的经历让我接受了我生来就是不可能被人喜欢的,是恶心的,被鄙夷的,而你喜欢我,你就是不正常的,是危险的。“你喜欢我=你是变态”,这个等式在我认知里合理而深刻。妈曾问我,“你是不是同性恋?”我很肯定的告诉她,我不是也不会是。女性会让我觉得她们会欺负我,男性会让我觉得他们会伤害我,这个世界上我只允许自己喜欢自己,我对走近我的陌生人充满了攻击性,却也没人发觉没给谁带来伤害的开朗的过活着。

朋友在一次聊天时听我在提起我家小店时用的前缀是“我的小店”,朋友便问我,“你承认了?”,我说:“是的,我承认,我的的确确是这家小店的经营者,我靠它存活。”我第一次如此坦诚的承认自己与小店之间的真正关系。朋友给我的眼神很复杂,但那都无所谓了。

周围人或直接或间接的在我身上贴上了这些标签——“啃老”、“巨婴”、“闭塞”、“不上进”、“无作为”、“三无大龄剩女”、“平庸”........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除了在这些词刚入耳时,心里会咯噔一下,别人说的话的确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深知自己本质上是一匹野马,但的确活着活着活成了一匹被驯服的野马,这里面有家庭的原因,也有我个人的原因,我并不想再为此纠结什么,是好是坏,这都已经发展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换而言之,这就是我,过去我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使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我依然告诉自己那些曾想伤害我的人,起初都未带过恶意。他们在制造伤害时可能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在错位的时间错位的人。可庆幸的是,我并未遭到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学会定义什么是伤害,而面对伤害要学会拒绝与反抗。初中的霸凌让我高中被骚扰时,会出于求生欲去拒绝;高中的骚扰让我面对爸爸的高压会定义错与对,若错,应该拒绝并且反抗;爸爸的高压教会我在小店生意上知道以何种凶狠的方式回应别人的恶意;而与父亲求同存异的过程,也让我有了借鉴去跟过去遗留的问题和解。一切已是最好的安排,该知足了。

我“病了”,我的心理咨询师说我只是抑郁倾向,并没有达到抑郁的程度,只是不进一步疏解,有可能发展为抑郁。所以这也就有了我写文章的初衷,我只是想通过写东西来治愈自己。这篇文章与其说是写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如说是写自己和自己和解的过程。我没法去写太过残忍而深刻的东西,因为我的阅历不足以支撑我去掌控这样的文章,同时也因为我脚边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它在你毫无防备时会向你示好,诱惑你踩进去,而悲伤是会上瘾的,责怪自己是最简单的事情,一旦你踩进去,你就要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听不到外界一点声音的黑洞里呆着。这会花费你很长很长的时间去经历反复爬上又再次坠落的过程,如不爬出来,你就会在里边不自觉的一点点耗掉所有的生的气力。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在文章里加点光,这样在我不小心又掉到洞里时,回头看看自己的文章,兴许还能顺着这道光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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