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想睡早觉的计划被一个电话打破。我同学拿他是班长惯用的祈使句说:九点到你单位给我老妈看牙,你还不出发!
我想说,早餐还没吃呢!
但是,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八点了。索性不吃了。洗漱之后,冲出门外。
阴天,手机上的温度显示,零下2度。忽然觉得有点凉,才发现还穿着假皮鞋,我为昨晚没有开车过来而后悔。(没回家,在儿子学校附近租房处陪读)
公交站点就在马路对面,我看到有两个身影就站在马路牙子下边。按我的推断,下一趟公交车马上就会到。
我走过去的时候,看到是两位老年人。男人很高,穿很厚的羽绒服,一眼就看得出是两件棉服的叠加。裤子肥大,尤其很大的裆,觉得很不利落。鞋子是那种我登山时才会穿的徒步鞋,很厚的底,沉重且笨拙。老人脸色还算光洁,没有胡须,因为整个口腔只有下颌还残留一颗牙,所以,你看他总是在半张着嘴,且不自觉的闭合着,像出水的鲶鱼在努力的寻找水源。我真担心他会在这样冷的室外把多余的凉风灌进嘴里。我想,他戴一个厚点的口罩会更好。
他身侧的女人,我乍看第一眼的时候,说实话有点心酸。因为,我很多年没有看到穿那么旧又那么脏衣服的人了。我一向是个对穿衣不讲究的人,但是,也有点看不下去眼了——按说那半大身的棉服最初应该是天蓝色的,可是像年久的塑料要氧化一样,布料也会褪色的吧?我看到的已经是灰白色了!当然,我不讨厌旧,我是觉得脏就不太能忍受了!不要说大襟和袖口,就是领口也被黑色覆盖了,是那种类似油漆一样的亮黑色。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很小的时候,看到那些淘气男孩儿用袖口擦鼻涕蹭出来的黑亮色,是一样一样的。
她矮着一头,紧紧的依偎在男人的身边。臂弯里挎着个大包袱,从敞开的袋口可以看到那里塞满了衣物。她脸色很暗且满是皱纹,蓬乱的灰白头发像是很久没有梳理了,在风中杂草样要挣脱出去的样子。
她有点焦急,不停的扭头看路口公交驶来的方向,然后,又失望的拉紧了老头儿的衣袖。
老头儿几乎不动,好像是脑梗患者或者老年痴呆症。你从目光里可见他的呆滞和老迈。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要去医院么?可是,这趟车是不路过市内的几家大医院的。
我凑过去问: 您们在这等公交吗?
老伯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一样。老阿姨倒是明显的兴奋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谁会和她搭话一样,赶紧挪过半步和我说: “是啊!在等197路呢,可是,这都好半天了,怎么还不过来啊!”
我说:“怕是堵车了,您去哪里呢?”
她说:“我去园林。”
我在站牌上看了一下,是前面的第四站。然后,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打车过去的话,也就十块钱。
我说:“您去的地方离这不远,您们打车过去吧!”
我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后悔没有开车过来,那样,就可以顺路带他们过去了,一边把手伸进口袋,看看还有零钱不。
掏出来的结果有点失望,只有两张一元和一张五元。去掉我坐公交要投的一元,六元是不够出租费的。
我试探着问:“您打出租回去没有钱吗?”
阿姨立刻回我:“有钱的!只是这也没看到有出租车啊!”
怎么可能!路上的出租车多如蚂蚁,且早高峰,更是招手即来。
我说:“那我帮您拦一辆好吗?”
阿姨说,“等等吧,都等半天了。”
我转身向后面的丁字路口走去,三十米,左转,我看得见至少两站地以外还是没有197路的影子。
我走回来,风吹着头皮发凉。阿姨问:“车来了吗?”
我说:“还没有影啊!”
阿姨明显有些焦躁,不停的跺脚,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缓解情绪。
她不时的替老伯拉一下被风吹歪的羽绒服帽子,问:你冷不冷啊?
老伯也不说话,或者是说了也含糊不清。
我真不忍心看着这么一对老人在冷风中瑟瑟孤寂的样子。
我试着拦了几辆出租车,我的想法是我直接打车上班好了,虽然可能要三十多块,可是至少可以捎带他们一起啊!可是,不是车上有人,就是空跑过去不停。我想,他们是不想在大早上的同时载三个人,那样就拼不上车了。
阿姨似乎看出了我的企图,她说:“孩子,不用你打车捎带我俩啊!我们有钱的。你看——”
她果真在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在我眼前捻开: 虽然最大面值是十元的,但那挺厚的一沓也有二百多块了,打车够环城一圈的了。
我说:“阿姨,您有钱还不舍得花干嘛?你看老伯好像都冷了!”
阿姨突然扭脸看着老伯问:“你冷吗?”
老伯依然没反应,他眼神是空的,是定的,是茫然的,似乎这世界与他无关。
阿姨在那么一刻,突然流泪了!她哽咽着:“你说,人老了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他可是当过兵的人呢!他是排长啊!老排长!”
老伯或许是看到阿姨哭了,或许他迎风流泪的,我分明看到他浑浊的眼里也溢出了泪水。
老阿姨一边任自己的泪流,一边用不挎包裹的另一只手替老伯擦眼泪说:“不哭啊!不哭!我们回自己的家!回自己的家好不?”
我说过我最怕人哭的,就连婴孩儿的啼哭我都不忍听下去更无论老年人的流泪了。或许,我小时候就爱哭,所以,我讨厌任何人的任何理由的哭泣,我看不了,看了会揪心,会尤其难过,会不能自己。甚至电视剧里有哭的镜头,我一定要按快进键的。
所以,这一情境我是忍不了的!我只能回转,走向后面的路口。我承认,我是逃离我不能坦然的尴尬。
幸好,这时候公交车来了!
我三五步走回站点的时候,老伯已经上了公交车前门的第一个台阶。可是,他就那么停在那了,阿姨在他后面催着:“往里走啊!往上上啊!往上迈步啊!老头,走啊!”
可是,老伯像是站久了腿不会抬起来一样站在第一节那儿不动了!
透过车窗,我看到前半截车厢里或站或坐的人,都抻着脖子在往门口张望!
老伯还是不动,他似乎以为就该在那里站定就好了!
阿姨本来是扶着车门把手的,这时也腾出手来用力推老伯的屁股了,老伯向前动了一下,阿姨就又用她的单薄肩膀扛住老伯的屁股向上顶了一下。
这时候,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冲车厢里喊:“过来两个人,扶老人一下,不行吗?”
没有人动,车厢里很安静。我似乎看到有人往车厢后面走。
阿姨还是一面喊着,一面更用力的推老伯的屁股。我真想搭一把手,可是没有位置。我只能在他们后面等。
等我上车,投完票,扭头看的时候。老伯已经坐在前面第二排的一个座位上了。我不知道那是谁让出来的位子。因为,车上站了很多人,明显是有人让座的。
车子启动的时候,阿姨反而和我擦身而过向司机右侧的投票口挪去。
“叮,敬老卡。”语音播报的声音很柔美。
“叮,敬老卡。”我看到阿姨换了一张卡,又划了一次。两张卡在她胸前的宽带子下飘荡着。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阿姨身体后仰,要失去平衡的样子。我立刻拽住她的胳膊使她稳定。
她说谢谢我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往车厢后面走的。但是,我转念一想,怕他们记不清在哪里下车,就又站在了她们附近。
下一站快到的时候,老伯前座上的人起身下车了,司机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扭转屁股就要坐下来。或许是他没看到离这个座位也很近的阿姨吧?或者看见了也觉得自己理应坐上去吧?反正,他是先把屁股转过来了。
讲真,我不是个爱找事的人,到了我这年龄已经心态很平和了,可是,我在那一刻,还是没控制住多管闲事,或者我压根就想管闲事。我说:阿姨,你坐这个空位吧!
显然,我的语音加手势,那个男人是接受到了,我用眼角的余光都能撩到他的些许怒意。可是,我装作没看到,你又能怎样呢?他只好悻悻的向后走去。
阿姨挪过来,犹豫了好几下不知道怎么坐下去好!这个在前车轮子上的座位,按理说当然是面向车前进的方向才对,可是,我看出来她是想面向后面,这样,可以照看到老伯的。当然,这个座位不是活动的转椅,也不会有后转的可能。我说:你侧过来坐吧!
阿姨点头,知道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坐下后,伸手替老伯系上棉服的第二颗纽扣,便空闲下来和我聊天。
阿姨说:“谢谢你照顾我,像你这么不烦老年人的,已经很少了!”
我想说,我几乎天天和老年人打交道;又想说,你家老伯有假牙吗?看他这豁牙漏齿的怎么吃饭啊?
可是,我忍住没说。干嘛?我的科室里得多缺患者,还要在马路上和陌生人做广告?
我的职业是牙医,不假。可我没有职业病!
于是,我平静的问:“您多大年纪了啊?”
“七十八了!我俩同岁,我还比老头大半年呢!可是你看他,他老啥样了!我们还有几天活头儿啊?和你说,我是活够了!可是,我不能走老头儿前头啊!我走了,谁照顾他啊!他有糖尿病,这两年还有点痴呆,行动也迟缓。这不,我姑娘昨天去我家了吗!告诉我,他们哥俩商量好了,要把老头送敬老院去!你说,我能让吗?我不是还没死呢么?干嘛送敬老院去?送那儿去,我能天天看到他了吗?他能被照顾好么?他不得早死啊!”阿姨一口气说这么多,若不是有点气不够用,连续的喘几下,似乎还要说下去。
老伯好像不喜欢听到去敬老院的事,眼角不自觉的流泪。阿姨就急忙的帮他擦。没有手帕也没有纸巾。就用手指胡乱的抹着,嘴里说:“老头儿,不哭啊!不送你去敬老院,回家了,我们一会儿下车,领你去吃油条喝豆浆,好不好?好不好?”
我有点心酸,还有点糊涂。问:“阿姨,他不是您老伴吗?”
“是啊!我们是从小的。从小结婚几十年的,没离婚的!亲两口子呢!不像吗?我给你说清楚吧——我闺女住在刚才上车的那个地方,我住园林那儿,我闺女不是离婚了吗,就把她爸接过来伺候几天,可是啊,也不好好伺候,过几天新新劲儿就不行了。今天去我那儿,说她哥哥要把老头儿送敬老院去,他哥也不和我商量,我不是还没死呢吗?”
我打断阿姨的话问:“为啥老伯去你闺女家,而你不去呢?”
阿姨一定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话题,她迟疑了一下,撇一下嘴,我看到她的满口假牙移位又复原的样子。显然,假牙用很久了,磨耗很严重。最后,她叹口气说:“我不喜欢去她那儿,我儿子那也不去,他家里有电梯,有电梯也不去!”
“您老是不会享福啊!”我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她儿子住跃层或者别墅的样子。
“享啥福!你不知道我们有多苦,我老头儿他爸爸是在战场上死的,死的时候是政委,我老头儿十四岁就进部队了,是烈士子女,他后来干到排长,你知道吧?排长!然后,复原到汽车厂,我老家是市里的坐地户,可是也穷,你知道咱们的老火车站吧?那时候围墙也没有,护栏也没有,我们一帮小孩儿就进站里捡煤核儿。也去郊区捡菜叶子和豆荚。有时候,还能弄块废铁呢!那玩意值钱——哎!和你说这个干嘛!你不懂的!你们都不懂!连我儿子都不懂。”
最后,她好像不是在聊天,而是像自言自语。
我问:“阿姨,您们现在有退休金吗?”
“有!”她语速慢下来,好像在计算什么。“老头儿一月四千多,不到五千,我也四千多,不到五千。花不了,花不着,我还捡垃圾卖,花不了……”
“您看看,这不是挺好的吗!”我正告到:“阿姨,你们这代人啊!是不是苦日子过怕了?不会生活了?别攒钱了,攒着干嘛啊?你要学会享受生活!该吃啥,想吃啥,立刻就买!想穿啥,能穿啥?立刻就买!每个月发的工资都花它。别留着!留着给谁啊?给儿女,人家未必需要,给孙子,那不是你的义务。你们最现实的考量就是把自己照顾好!知道不!”
阿姨难得的笑了一下,但只是短暂的一闪,然后,又陷入沉思。说:“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是,我们学不会啊!学不会花钱啊!但是,你说我心里去了,我想好了,一会儿就去吃油条喝豆浆!老头儿,我们去吃油条喝豆浆好不好?”
哎!我还能说啥呢?
车厢的语音报站说:“园林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到门口等待下车。”
我提醒阿姨说:“您马上下车了,但是,老伯行走不便,您们还是从前门下车吧!后门太远了!”
我这么说,也是给司机说的。我想他一定听得见!
车停下的时候,我让阿姨在先,她下去后,我扶老伯下车,司机还真不错,没有催,也没有恼他们没去后门,我想,他或许也听到了我们聊天的只言片语吧?离的这么近,应该是有听到吧!
老伯动作很慢的下车了。我看到阿姨在车窗外还向我招手。
我快速转身向车厢后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两口好像不是和戴眼镜的那男的是一家的!”
“听唠嗑就不是!你看那眼镜也没下车啊!”
我知道他们说的“眼镜”就是我,可是,我没心思去解释。
仅使我一直向窗外望去,想捕捉看到的一切景物,也想忘掉这对儿老人的影子,可是,根本不能够,反而觉得心口被压了石头样越来越沉。
我忽然觉得坐公交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至少在今天,我不喜欢坐公交了!
零下2度,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