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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箭刺破血肉,一滴血落在了我的眼前模糊了我的视线。那将我护在身下的少年将军终于因疼痛而体力不支,呕出一口鲜血,重重栽落在我颈边。
而我紧紧抱住他,好像忘记了箭刃穿过身体的疼痛。
也忘了,我是一个公主,而他,将会是永载史册的佞臣。
我叫傅芫芷,大周九公主。
世人都说天潢贵胄,生来尊宠,特别是皇室公主,无一不是金尊玉贵,粉雕玉琢的。
可我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不晓得“尊卑”二字怎么写。
本宫自幼便和太监宫女们打成一片,上树掏鸟下河摸虾,斗牌赌博、喝酒猜拳,除了文墨绣艺外,样样精通。
是故十四岁那年,当我第一百零一次被教习嬷嬷训得一无是处时,终于肯“老老实实”待在闺房绣花。
可不到半刻钟,肚子便自个儿抗议,唱起了空城计。
于是,我找了个小宫人顶替,自己则一溜烟跑出门去。
我一路往御膳房的方向小跑,好不容易险险甩开一众巡查侍卫,却一头撞入一人怀中。
我抬头,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那人长得实在好看,用眉飞入鬓,容颜如玉,丰神俊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惜,我还来不及细看便见不远处以太子哥哥为首的一众年轻公子正从太学院出来,眼看就要跟我撞个正着。
我这哥哥,别的能力没有,在我背后告御状的本事与日俱增。
我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还未及转身,便觉得后颈一凉,被人拎到了假山后面。
“嘘!”
锦衣公子朝我做了手势,示意噤声。
那一日,我没被太子哥哥吓到,没被宫女嬷嬷们抓到,而是被一个好看的少年拎进了御膳房。
一阵大快朵颐后。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学着戏文里的江湖豪杰,对他拱手一拜——
“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难,报上凤仪宫主子的大名,你就有靠山了。”
“是吗?九公主。”少年笑道。
我吞了一口桂花糕,拍了拍小胸脯,差点儿噎住。
“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太学院看我的,没想到才几年不见,公主便将微臣忘得一干二净。”
“赵……赵诺?……你是赵诺哥哥?”我雀跃而起。
少年拈起桂花糕,吃得慢条斯理。
“没……没人告诉我你回来……”我挠了挠头,冲他咧嘴一笑,“这位赵家小哥哥,几年没见,你怎么越发小心眼了?”
赵氏一脉乃肱骨重臣,身居高位,赵诺的父亲曾同父皇情同手足,一同打下江山,功成身退后戍守塞外,甚少回京。
赵诺身为赵家长子嫡孙,颇受倚重,少时便养在宫中,与太子哥哥、诸皇子们一同进入太学。
赵诺自小就生得好看,待我也极好,当我牙牙学语时,就喜欢跟在他身后,“赵哥哥,赵哥哥”地叫得那个亲昵。
父皇母后都心照不宣地暗地为我俩牵上了姻缘线。
可是后宫之中,多年来最受宠爱的却是赵诺的姑姑赵贵妃。
因为与母后不和的缘故,赵贵妃并不喜欢我,也不想和母后攀上亲家。
想到此处,我颇有些闷闷不乐。赵诺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那么久?”
我抬起头。这位赵家小哥哥正笑眯眯地瞧着我,把一碟云豆糕重新摆在我面前,用另一只手轻而又轻地戳了戳我的脑门:“快吃吧,小馋猫。”
我做了个鬼脸,把满腹心思一口一口地全部吞进了肚里。
话又说回来,赵诺这次回京,实在太过于静悄悄,连太子哥哥都没跟我提过,我在后宫。虽不知前朝的波云诡谲,却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
思前想后, 还是找个空子,次日便去了御书房,打算找下了学的太子哥哥问个清楚。
我偷偷摸摸推门进去时,太子哥哥正埋首在一堆文书里小鸡啄米。我凑到他耳旁,学着父皇闷声闷气一句:“渊儿——”
他吓得魂不附体,抹了一把哈喇子,倒头便拜。
我哈哈大笑。
他抬起头来见是我,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白了我一眼:“别闹了小九,没看见哥哥正忙吗?一边玩去!”
哥哥又一本正经地铺好宣纸,写起了策论。
我撇了撇嘴复又去拽他的宣纸——
“哥哥,你理一理我,我有正事要问你。”见他没有反应,我便大着胆子一屁股坐在他的案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研着墨。
“你说,赵诺哥哥怎么忽然回来了?”
“我才听说,赵贵妃要给他说亲,真的假的?赵贵妃看上的是哪家小姐,有我好看吗?”
哥哥抬起头,见鬼一般地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写。
“说嘛说嘛。”我摇着他的胳膊,把他好不容易写一行的策论,摇成了“蚯蚓”,我憋不住想笑,哥哥却气不打一处来。
正闹着却听到身后咯吱一声响,门被人推开了,我扭头见到来人,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差点从案上翻滚下来。
太子哥哥却大喜过望,忙站起来迎接:“兄长,你来啦?”
赵诺向太子哥哥行礼过后,复又扭头看我,装腔作势地拱手拜道:“九公主。”
太子哥哥勾过赵诺的肩膀,丝毫不给我脸面:“嗐,甭理她,疯丫头一个。”
“前儿父皇给我布置了一篇策论,我写了几遍都未得头绪,还请兄长快些给弟弟我出出主意啊!”
说着拉着赵诺就往里间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大殿。
我落寞地往凤仪宫的方向走,边走边踢着脚下的石子——
“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全长安城的姑娘都喜欢你,我也不稀罕,哼——”
“九公主!?”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润嗓音。
我忽然就如上了发条的木偶般,自动抬头,挺胸、收腹,一气呵成,婀娜多姿地回眸,粲然一笑:“嘿嘿,是……赵……赵哥哥啊!”
赵诺脸上挂着迷死人的微笑,一本正经道:“臣愚钝,不曾得到长安城哪位姑娘的垂青,倒是九公主——”
他认真盯着我看,一脸意味深长——
“其实……公主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问微臣,不需要叨扰太子殿下的,比如——”他摸着下巴,眸光含笑,“臣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有没有说亲。”
我心里啊呜一声,脸上一团红云,忙不迭打岔道:“嗯嗯嗯嗯,好的好的好的。嘿嘿。”
正想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
赵诺却学起兄长的样子来问我近日功课做得如何,有没有挨夫子的罚。
我在心中咂舌,四两拨千斤地糊弄过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赵哥哥,近日宫里有大宴,你来不来?”
他被问得一愣,我忙又换了一个说法。
“那太子哥哥的生辰呢?”
“不来啊?那我呢,我的生辰呢?”
我不管,我只想他留在长安的日子里能多见他一面。
“过段时日就是上元节,长安的上元节最是热闹繁华,我在边塞这几年,时常还会想起往年长安街的十里灯会…… ”
赵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都是亮光,似乎在回忆许多美好的过往。
我一愣,长安的灯会?
赵诺侧头问我:“你愿不愿意陪我?”
我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赵诺笑了,顺手摘下一片落在我头顶的梅花花瓣:“那好,若你真的想去,我来凤仪宫接你。”
我想全长安的少女都是拒绝不了赵诺的,更何况像我这种幽闭深宫,又自幼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那年,我十四岁,情窦初开,却也如愿遇上了心仪的少年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灯会那日,十里长街喧闹繁华,花灯坠坠,映得白夜如昼。
往年我都与父皇母后一起站在城楼上,与民同庆,在三呼万岁中,枯燥乏味地打着哈欠。
而今年,我与赵诺伏拜于人群之中,感受盛世太平,海晏河清,一派祥和的气氛,竟觉一成不变的节日也变得生动起来。
跪了一会,一贯闲不住的我偷偷地抬眸,刚巧看见夜空中升起的一束光球,缓慢升空,然后砰然炸开,化作流星,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美丽到令人窒息。
我偷偷靠近赵诺在他耳旁低语。赵诺侧过头,朝我心领神会地一笑。
我俩走在人潮如织的街流,彼此都未曾说话,就连呼吸都隐约可闻。
忽然,一个卖花灯的拦住了我们,举着手中的玉兔灯对着赵诺殷勤一笑:“这位公子,给你家小娘子买个花灯吧?”
我攥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半扬起脸瞧他, 直至他轻轻咳几声,一边脸被光晕照得粉红,手足无措道:“好……好……”
摊主的脸笑成了桃花色,对着我们拱手就拜:“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我接过花灯闷笑一声,趁着他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弄得无所适从之际,拽着他逃也似的离开。
我们沿着长街一路左观右赏。走得累了,便在一家卖汤圆的小摊前停下, 往年,宫中虽有设宴,那御厨的手艺非凡,做出的汤圆更像是摆设。
我吃上一口,瞧一眼赵诺,顿时觉得满齿生香,不知道比宫里的好吃多少倍。他亦微笑看我,还不忘伸手为我拂去耳边碎发。
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人群立刻像沸水一样扑腾开。
“不好了,有人要跳楼!”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赵诺伸手护住差点被人流冲散的我,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一眼就看见明月楼上有一披发跣足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尚不足周岁的婴儿,一束束银花在她背后炸响,而她死灰般的面上始终毫无生气。怀中婴孩的哭声又引发人群里一阵骚动。
“夫人,下来吧,没什么想不开的。”
“对呀,对呀,下来吧,那都是谣传,真假线报,咱去求个实。”
女子不为所动,气氛也紧张到极点,不知不觉间,我攥紧了赵诺的手,手心里都是汗。不远处的城楼上,父皇母后依旧隐在璀璨光影里歌功颂德,而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即将要发生一起人间惨剧。
侍卫们开始驱散百姓,都恐惊了圣驾,口中皆是恫吓之言,没有人关心城楼上的那对母女。
“可怜啊,新婚夫君去戍守边关,两年了,等来的却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唉。”
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啧啧叹息。
赵诺抓我的手也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我侧头看向他,只见他原本温润的眉眼,已经化作锋利的冰刃,一双眸子寒凉如星,嘴唇抿成一条绷紧的线。
周遭一阵此起彼伏地惊呼声,那妇人忽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坠落下来。
来不及反应,我身旁的那道白影已旋身而上,足尖轻点间,稳稳踏上宫墙,在众目睽睽之下及时拉住了坠楼之人。
“英雄啊……”人群中不知谁认出了赵诺,“这是赵家小将军,大周的保护神啊!”
赵诺此刻已将那妇人救回,再回头一看,却见百姓乌泱泱跪了一地,对他三拜九叩高呼千岁,引发一阵又一阵的热潮。
我站在人群中,与他遥遥相望,看到他眼中明晃晃的不安与局促。
我明白他。
连我都懂得,功成不居身退有道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果然,他飞身而下,匆匆拉着我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身后,百姓们依旧热忱叩拜,而赵诺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脚下的步子也不由沉重起来。
我瞧着他,温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叫他:“赵哥哥。”
他心不在焉听而不闻,我心里更紧张。手心不禁也冒了冷汗,想好的话也偷偷咽了回去。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神看我,勉强笑道:“什么?”
“我……”许是那夜的烟花太美,花灯太亮,而我太迷糊,总之我颇不合时宜地忽然来那么一句,“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知道,我这样说话太不矜持了,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不久后他又要出征,这一去,我们将相见无期。我喜欢他那么多年,可不想这只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他不说话,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
我咬了咬唇,嘟嘟囔囔道:“你……果真不愿意啊?”
“还是赵贵妃给你选的妻子,比我温柔,比我好看呢?”
“可是,我也不差啊!是不是,是不是?”
赵诺依旧不接话,他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阿芷,你可知,而今的天下并非你想象的天下。”
“朝堂内外四面受敌,我赵家军临危受命,此次回来,也是阵前点兵,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终得太平,便会少一个夫君战死沙场。”
他的眼神尽显哀伤,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件中。
见我讷讷无言,他复又轻叹一声,垂首间,纤细的手指抚过我如瀑的黑发——
“其实,前些日子,你父皇跟我提过——这门婚事!”
“许多事情我无法向你一一细说,但我向你承诺,来日,待我夺回燕云十六州,定会把整个边塞作为聘礼捧到你面前,你……可愿等我?”
“当……当真?”
幸福来得太突然,而他说话的时候也过于温柔,温柔得我几乎不敢相信。
“我从不骗人……”
上元节后不久,父皇便下旨册封赵淮为定北侯,赵诺为定北大将军,赵家父子从此肩负使命,挥师北下,收复北疆燕云十六州。
出征那日,我一身红裳立于城楼,只想他能在万众仰望里一眼就能找到我。
少年将军银盔胜雪,振臂高呼,身后万千将士应声如雷。
父皇赠他一杯践行酒,他俯身拜谢,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翻身上马,我才终于忍不住挥动手臂, 红衣如烈焰,在寒风中,耀眼夺目。
而他也看向我。
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那万人敬仰的小将军,对我勾了勾唇角。
这一走,竟是遥遥无期。
我十六岁那年,数封战报雪片般从北疆飞回京城,燕云十六城已有十城归顺我大周疆域,京中人人盛传,赵家父子犹如战神临世,为大周带来国运昌隆。赵家军更是仁义之师,每收复一城,皆实行“惠民策”,与民生息,开垦荒地,常年在蛮夷统治下过得水深火热的老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一时间京城谣言四起,说定北侯长居塞外,且颇得百姓拥护,会不会自立为王,然后杀回中原,谋朝篡位。
父皇听了,面色阴沉,掌掴了几个嚼舌根的小内侍,掷地有声:“定北侯乃朕的兄弟,不要说他造反,就是让朕把万里江山拱手相让,也是心甘情愿!”
又是一岁枯荣。
十七岁时,我收到了千里之外快马送来的一份大礼,那是一张行军地图。这些年,赵诺每占领一座城池,都亲自用笔圈下当地美食店铺,看得我口水直流,行军图上被他密密麻麻留下点点墨渍。
那一夜,我抱着那封千里而来的图纸,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梦见赵诺自落日尽处策马奔来,梦见他笑着对我说:“待我收复燕云十六州,就会来娶你,你要等着我。”
他一点都没变,还是我记忆中的少年郎,书生意气,英姿勃发,笑容满面。
可是,不知道为何,明明是美梦,我却哭着惊醒过来。
红烛摇曳的凤仪宫内,珠帘漫卷,朦朦胧胧中听得一声啜泣。
我睁开眼睛便看见赵贵妃坐在我床头,以绢拭泪,哭得梨花带雨。
我自幼就不太喜欢赵贵妃,总觉得她待我疏离,又在我和赵诺的婚事上百般阻挠,平日在宫中,我都尽量绕着她走,更别说她会主动走进我宫中了。
我一时哑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却先自起身在我床边跪下了。
我如遭雷击,别说她是赵诺的姑姑,光凭庶母这个身份就足够压死我,这莫名其妙的一跪差点直接把我送走。我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与她跪作一团——
“贵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扶了几次她都不起来,反而伏低身子,把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轻声呜咽——
“九公主,你与诺儿自小相知两小无猜,情谊非常,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厚道,屡次破坏你们的好事——”
我更加摸不着头绪,只闻她又凄凄惶惶抽噎——
“看在诺儿的份上,求公主救救——救救我们赵家,你是皇后独女,陛下的掌上明珠,你的话,陛下一定会听的,求公主救救我们赵家——京中一百六十八口家眷的性命啊……”
我听得云里雾里, 赵家好端端的,前儿不刚收复边疆吗?赵家父子是一朝功臣,受万民敬仰,怎么……怎么……
我越想越不对劲,不顾只着一身单薄中衣,只往殿外走,夜风吹着我凌乱的发丝,冷月忽明忽暗地照着我婆娑的影子,我站在宫门前怔愣了许久,一把推开为我披衣的婢子,提起裙裾直往御书房的方向一路小跑。我知道,这个时辰,太子哥哥一定在的。
一路上,我不顾一众宫人的惊骇,却在半道上就被哥哥一把拉住。哥哥提着宫灯,看来是准备回寝殿,见到我,跟见到鬼没有什么两样——
“小九?你……你干什么?!”
我心急如焚,早就哭红了双眼,顾不上礼仪尊卑,拉住他的袖子道:“哥哥,你告诉我,赵诺出什么事了,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子哥哥挥退左右,静静看了我片刻,脱下氅衣披在我身上——
“后宫不得干政,妹妹,不管前朝发生何事,都不是你一个公主该过问的。”
太子哥哥又叹息一声:“小九,听哥哥话,你先回去,赵诺的事,哥哥想办法——”
我往后退了几步,笑着摇头:“你不说?那好,我现在去问父皇——”
“傅芫芷!”
我甩开他,转身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却被太子哥哥厉声喝住,哥哥从小到大都未如此严厉地同我说过话,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父皇现在正在会见朝臣,你这样衣衫不整地冲进去,丢了我们皇家脸面不提,你若为赵诺求情,就是干涉朝政,窥探军情,一旦父皇问起罪来,株连甚广,赵诺他一个人的命,难道比你,我,还有母后的命更重要吗?”
“赵家父子本就拥兵自重,父皇早对他们有所忌惮,近日更有边关暗探来报,说——”
哥哥左右看了看,噤了声,走近我几步,贴在我耳旁道:“赵淮父子私通贼寇,铁证如山,现在京中赵家家眷全部被圈禁收押,此事与你无关,你且避避风头,哥哥来想办法。”
我泪如雨下,低声问他:“哥哥,你也相信赵诺哥哥会反吗?”
太子哥哥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只回头吩咐宫人扶我回寝殿。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父皇明明还在众人面前摔碟起誓,相信赵家军忠心不二,表彰他们的功劳,甚至他也曾私底下找过赵诺,亲口承诺待他拿下燕云十六州,便要为我俩赐婚。
分明就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披头散发抱膝坐在凤仪宫的地板上,看着光影流转,不知道日升日落,朝朝夕夕。身旁是宫人们给我换了一次一次的食盒。
父皇知道了此事,对我大发雷霆,软禁了我半个月。
其间,前朝所有的消息都对我封锁了。我听不到一点儿风声,只知道赵贵妃大病了一场后失宠了,这个与母后斗了半辈子的女人收敛了她最后的光芒。只因为,她是赵家的人,便败得一塌涂地。
前线大捷,赵家父子不日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回宫中的时候,太子哥哥第一次推开我的宫门,他的眉头并未舒展,脸上的表情既冷又疏离。
“哥哥——”我抓住他的袍角哑声问,“危机解除了是不是?赵诺哥哥要回来,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造反,是父皇冤枉了他们,是不是?”
哥哥眸色如水,紧抿的唇角动了动,蹲下身子,压低了嗓音对我说:“定北侯交出了兵权,父皇已准其告老还乡,远离朝堂。”
“可是他赵家在朝中,树敌太多,现在情势变得异常复杂……”
“哥哥不知该如何跟你说,小九,你要原谅父皇,他贵为天子,总要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他不仅是你我的父皇,更是天下万民之主。”
哥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不懂。我只一个劲地流眼泪,止都止不住。
哥哥摸摸我的头顶,把我圈进怀中,像小时候无数次我被太傅打手心,他来殿中安慰我一样:“没事,有哥哥在。”
可是哥哥,比起打手心,这个疼多了——
“哥哥,我想见他,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东宫派来一个小内侍,呼哧呼哧跑来,一到近前,便向我下跪,小声道——
“九公主,太子殿下让奴才转告您,赵家军已经兵临城下,公主若有心,可与故人好好道个别。”
说着袖中露出一块小巧令牌。
呵呵,我的好哥哥啊,唯唯诺诺兢兢业业做个好储君,人前人后从不落人口实,亦从来不敢违逆父皇。
今日却要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忤逆圣威,落下污点了。
我苦笑,弯腰将人扶起,令牌滑入了掌中。
西风烈烈,战旗招展,我一身甲胄,混迹在东宫侍卫中,跟着御林军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风更大,城下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为首的正是赵淮父子。
父皇立于城上,手中端着玉盏,自顾自饮了好几盅,才似笑非笑地对赵淮道:“赵老弟,一别经年,不妨再见却是这幅光景,午夜梦回,朕还是会想起你我二人当年驰骋疆场,恣意逍遥的日子。”
赵淮起身抱拳而立,声音浑厚、掷地有声:“赵家军誓死捍卫疆土,陛下却偏信谗言,让我三千将士寒彻心扉,今日,我赵淮率众归来,不为别的,只为用老夫一人之躯和北域疆土,换我赵家一百多条家眷之性命,希望陛下天子之尊,金口玉言,莫失信于天下万民才是。”
说罢,他拔出腰间佩剑,寒刃划破空气,发出铮铮脆响。
四周万籁寂静,我站在侍卫中,连呼吸都停止了。
就在此刻,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咱们反了吧!”
声音不大,却刚好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亲眼看到父皇的嘴角上扬,阴鸷的眸中透出了一丝寒光。
“对,我们反了!”
“就算投降,狗皇帝也不会放过我们家人,兄弟们,我们一起冲进去,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要再做这个暴君的走狗!”
一群将士应声而和,赵诺忽然挡在军前:“大家切莫冲动,爹,陛下曾与您有过命的交情,儿子自小在长安长大,受过他的教诲,儿子了解皇上,他并非是不辨忠奸之人,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这一句掷地有声,我心下一口气还来不及松懈,忽闻四周传来铮铮弦音,一排排弓箭手忽然黑压压的布满了城楼,弓弦拉满,蓄势待发。
我大惊失色,就要上前,被太子哥哥一把拉住。他看着我,面露不忍,我挣脱不开他的力气,只得脱下银甲,一身红装如一面染满鲜血的旗帜,暴露在人前。
“妹妹!?”
在太子哥哥愣神的片刻,我蓦地用另一只手推开他,冲上城墙,站在城楼的最高处。我从未爬过那么高,今天我第一次爬上百尺高楼,俯瞰万里河山,才发现,原来我们大周的天空是那么干净,那么美,阳光明媚,万物可爱,连我那位赵家小将军看我的眼神都是柔和的。
耳旁风声飒飒,他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听不到,或许,我可以离他再近一些。
“小九,你发什么疯,快给朕下来!”
父皇一声色厉内荏的断喝惊醒了我短暂的美梦。
我笑了,笑得凄楚无比——
“父皇,您还记得您第一次带我站在这里吗?那是您刚登基的第一年,您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小九,看吧,这就是我大周的万里山河,从此以后,它就是我们的了,你要什么爹都可以给你,哪怕是天上的星辰!”
父皇脸色稍霁,但目光还是冷的,他声色平缓地对我道:“小九,你是朕的女儿,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我大周的好男儿多的是,不只他赵诺一人。”
我沉默片刻,有些任性道:“父皇,满天星辰确实很好看,但,他却是我最想要的那颗。”
父皇的目光终于一点点暗下去,他厉声喝道:“他是乱臣贼子,你要选择他,就不要再做朕的女儿,哪怕死了,也会与叛军一道尸骨无存,你可想好了?”
“父皇,女儿自小便心许赵诺,自认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父皇,您保重,请恕儿臣,忠孝不能两全了!”
“妹妹!?”
随着太子哥哥的一声惊呼,我飞身扑下了城楼,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弓箭也随之而来,只是,我尚未触及地面,却被少年将军一揽护在了身下。
我听见羽箭刺破皮肉的钝响,闻到浓稠的仿佛化不开的血腥味。我仰起脸,看见四年多未见面的小将军。
他满脸是血,却还在笑着问我是不是傻。
父皇凄厉的吼叫仿佛还在耳边,最后一刻,我还是看到了他眼中作为慈父的不忍,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还听到他大声嘶吼,让那些弓弩手停下。
我知道,他也后悔了。
可是,他们始终没有停止放箭,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太子哥哥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止是我们的父皇,他也是这天下万民的君。
一滴血,落在了我的眼睛里,竭力护住我的赵诺终于因疼痛而体力不支倒在了我的颈侧,以至于贴近我耳边,才挤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他说:“阿芷,我答应过你,等到凯旋之日带着燕云十六州的版图回来娶你,我……我没有食言,你看……”
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他从怀中摸出一张被鲜血染透的纸,冲我展颜一笑:“我没有食言,阿……阿芷,聘礼我都带来了,你……你愿不愿意嫁……嫁给我?”
我没来得及攥住那薄薄的纸页,箭雨翻飞间,它自赵诺的手中脱落,被牢牢钉在地面上。
下一刻,赵诺就重重载倒在我的颈边。
我听不到他的呼吸了,只有紧紧抱住他,忘记了箭羽穿过身体的疼痛,也忘了,我是一个公主,而他,将会是永载史册的佞臣,被天子就地正法。
我又做梦了。
梦到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白衣少年与我跪在人群中,在三呼万岁的浪潮里彼此会心一笑。
然后我靠近他,指着远处灯火如昼,悄悄在他耳畔说:“赵哥哥,我们走吧。”
我们走得远远地,离开这波云诡谲的人世,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在那里,我不是一朝公主,而你,也不是背负家国使命的将军。
没有什么国仇家恨,阴谋诡计,没有什么朝堂恩怨,是是非非,一切的一切,都随他去吧。
来生,再不愿生于帝王家,只愿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闲云野鹤,煮酒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