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改编于张北海的《侠隐》,小说是个私人血仇与国家大义纠缠而成的故事。把长篇小说改成电影,历来都很考验导演功底,更何况这本书并非局限于故事,而是整个老北京文化的缩影。看起来困难重重,姜导偏就要选择了它,这应当缘于他与生俱来的“匪气”。
然而姜导把片名从《侠隐》变更为《邪不压正》,似乎透露出两点信息,一是他的电影基本与原著无关,二是心里没底。前者对观影人毫无影响,后者倒是让我担忧。果然在影片最后,镜头定格为李天然面前的北京城,我感到某种失落。因为我把握不住此刻李天然心中的想法,并不是看不懂,《邪》相比《让子弹飞》简单的像赤裸的躯体,但不是所有裸体都能称为艺术。艺术应当具有彭于晏的肌肉一般清晰的结构。而在电影中,结构就是主题和人物。影片的故事线可以很复杂,剪接也尽可以明快繁乱,但主题必须明确,人物必须完整,否则观众就会失落和迷茫。
《邪》给我的感觉正是结构,既主题和人物存在瑕疵。
1.没有侠,没有隐,为自己,为国家,主题不明确
电影既然改编自《侠隐》,表达主题的方式便从“侠”和“隐”开始。
姜导是想用青瓦划出两个世界,屋顶属于浪漫和理想,屋内则是欲望与现实。但这种手法确实较为直白,甚至有些平庸。尽管每次屋顶奔跑都被导演赋予了意义,而不是为了拖时间、找噱头,但在屋顶上奔跑就能表达侠与隐吗?
先说侠。江湖中人为私欲,求名利者,是贼寇;为快意,了却情仇者,是好汉;为大义,铁血担当者,是大侠。朱潜龙杀死师父全家,勾结日本人,是贼寇。李天然一心复仇,忍辱负重,是条汉子。
但姜导并不想限于复仇,而是不断强调时代背景、突出人物关系借此拔高主题,让观众把《邪》的主题定位为:一个好汉在国家民族危亡时蜕化为大侠的故事。但结局让人大跌眼镜,主题变成了人要勇敢面对,战胜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就是为什么镜头定格在屋顶地平线时,我真的挺茫然的,李天然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是复仇的欣慰,是恋人离开的失落,还是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一部电影在结局依旧看不出主角的格局,它本身的格局就肯定存在问题。
再说隐。隐是为了复仇,是潜伏在仇家周围,掌握对方的生活规律,伺机一击毙其性命。这是一明一暗之间的冲突,冲突中的主人公应当利用街头巷尾交锋,但李天然成天都在房顶奔跑,让大多数人看不到的就是隐吗?
如果主题是战胜自我,这倒是可以理解。李天然一直在找理由,不敢正面面对仇人,是给自己设置障碍。房顶与汽车的高度,就是他的安全距离。然而李天然在剧中三次直面朱潜龙,事前事后都看不出来他有创伤,完全像个普通人。他还可以挑衅对方,让自己陷入麻烦中。划伤仇家和偷印盖印,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
2.从李天然到蓝青峰,经不起推敲的人物
人物要经得起推敲,不显得突兀,所作所为一定要符合设定。
李天然的设定是:目睹师傅惨死在师兄枪下,死里逃生,在美国经受了严格的特工训练,一心要报仇,却又在心理上给自己设置复仇障碍。
背景如此复杂的人,心里怎么可能单纯?先不提他对两个女人的推心置腹,单是对蓝青峰改口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师傅的死,自己的死里逃生,居然都没有给他留下阴影?不说他从此对人充满怀疑和阴暗想法,至少做事之前要三思吧。李天然整部剧看上去就像个赤子,为人处世都透露着鲁莽,谁都能看透他的想法,对谁都毫无保留,这让我最接受不了。
或许有人说李天然之所以叫“天然”,就是因为他天生赤子之心,对女人毫无抵抗力,一见面就被蓝爸爸的魅力所折服。可至少他还在美国接受了特工训练,特工训练不是上学读书,谈情说爱。基本的心理素质和思维训练还是有的吧。这三个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对陌生人完全不设防,他到底在美国经受的什么特工训练?纵观全剧,李天然是回来复仇的,至少有个复仇的状态吧,保持警戒,内紧外松。有意思的是,他居然从背后被人打晕,引出与唐凤仪的情戏,颇有几分不合情理。事实上他做的大部分事情,都像是来北京深度游的,与复仇不沾边。
再来谈谈蓝青峰,姜文说蓝青峰是个“把自己玩砸了的人”,那么在他身上必定有两个关键点:“玩”和“砸了”。
老北京人的玩其实就是讲究,花鸟鱼虫,字画扇面,甚至为那碟子醋吃顿饺子。但这些都是为了衬托蓝青峰的另一种“玩”,玩智谋。蓝青峰的人设就是老谋深算,神秘莫测。然而他暴露的太早,又太不够分量。从影片开始,他的目的就毫无遮掩,当然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在谋算别人的时候,把别人当成傻子。
《让子弹飞》里张麻子,黄四郎和师爷也都在谋算,但这三个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在谋算别人的时候,不会把别人当傻子,于是三个人的戏就格外精彩。而蓝青峰完全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把朱潜龙和日本人都当傻子似的谋算,于是另外两个对手自然也不需要太多的谋算,就能把他的谋算给砸了。也就是说当观众以为,三个人的谋算都有后手时,却发现他们就那样,简单粗暴。
暴露的不够分量在那里呢?首先,我看不出来蓝青峰这个人对大局有什么影响,这是因为没有人衬托他的重要性;其次,蓝青峰掌握的所谓司令对大局有什么影响,剧情也没交代清楚;最后,蓝青峰在守护什么,保存什么,为什么而战斗,通通交代的模棱两可。
3.姜文的文艺情怀与潘公公
只有一种电影类型可以模糊淡化结构,文艺电影。姜导的民国三部曲都有浓重的文艺气息在其中,或许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作为演员,他演绎的多是有棱有角有性格的人,并且在棱角之外都有层淡淡的光芒,这光芒就是他的文艺情怀。如果剧本里的人物棱角分明,披上层文艺薄纱就显得好看,比如《让子弹飞》,然而《邪不压正》里的姜文试图用文艺来诠释棱角,我觉得他玩砸了。
文艺绝不是长镜头、赤裸和血腥,也不是模棱两可、昏暗和黎明。文艺是有自己的表达诉求的,就像一根阳光下的天鹅绒,每个细小的绒毛都呈现出梦幻的颜色,微尘在它的周围雀跃舞蹈,但最重要的是,每个看到它的人都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不经意地撩拨,痒痒的却无法骚挠。
我相信姜文导演是想给观众这样的感觉,但前提是故事要有完整的结构,才能做模糊的光影处理。比如李天然披着浴巾在屋顶裸奔,首先是彭于晏的肉体具有结构美,才能表达出某种向往的意境。
文艺是表达方式,不是拍摄手法,更代替不了故事结构。执着于通过拍摄来表达文艺,说明导演的格局有些小。而在影片中,最能体现导演格局的人物,是影评人潘公公。
潘公公的出现像影片的其他人物一样,目的过于明确,是为了讽刺而讽刺。我乐意看到电影有讽刺存在,因为讽刺是想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所以我喜欢《让子弹飞》,它借古讽今,让人有遐想空间。而《邪》中的讽刺,确实格局小了,只能说明他对电影没有信心。更何况在我看来,潘公公的出现并不是讽刺,而是贬低。
导演和影评人是永远的对手,贬低对手并不能拔高自己。
尾声
一部电影,可以用不同表现方式,可以把自己的观点夹杂在其中,也可以讽刺、歌颂、影射和批判,前提是这部电影首先结构要完整。它必须讲清楚一个故事,故事的主题要明确,人物要经得起推敲,我当然希望看到赤裸裸的欲望,但欲望绝不是一切。否则我就只能记得完美的臀部和有棱角的肌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