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笑
一、
刘倩然大三那年,学校举办了一场晚会。
捧抽奖箱的姑娘突然上吐下泻,进了厕所出不来,她那条XXL号的短旗袍,整个后台只有“打酱油”的刘倩然能穿。一帮人扑上来给她做发型、化浓妆,包了红纸的抽奖箱放到她手上,有人拎了双高跟鞋过来,她的左脚右脚依次像萝卜一样被拔起来,塞进又窄又陡的壳里。
她上了台,站在发烫的水银灯下面,看见底下黑压压的观众们冲她乱喊乱叫,还一阵傻笑,毫无现实感。直到假睫毛浓得看不见眼睛的主持人让她过来两步,她才意识到脚下的鞋跟原来那么高,每一步都像走在钢丝上,捧抽奖箱的双手瑟瑟发抖,差点没把整箱的乒乓球丢下台去。
三次抽奖结束,她坐在后台角落半天没回过神。晚会散场了,人走了一半,灯黑了一半,她刚把假睫毛撕下来,不远处有人问:
“拿抽奖箱的女生还在吗?”
“喏,那儿。”
一个小哥跑过来,把一大捧沉甸甸的东西扔进她怀里,一阵浓得发晕的花香。暗淡的灯光,照见这是一大捧玫瑰。
“有人送你的。”鲜花店小哥说完就走了。
别人跑过来瞧热闹,在花束里乱翻。一个学姐摸着一张卡片,抽出来一看,只写了一个字:施。
“施少爷啊!”学姐恍然大悟地说,“也就只有他才送得起,这怕不有99朵吧?”
周围的人一阵起哄。刘倩然抱花抱得手都酸了,转身想把它放到台子上,忘记了自己还穿着高跟鞋,脚一扭,坐到了地上。
二、
施少爷大名施奇。据他自己说,他觉得刘倩然在台上穿高跟鞋摇摇晃晃的样子特别可爱。刘倩然起先觉得对方拿自己开涮,但连续收了一个星期的99朵玫瑰后,她改变主意了。遇到这种情况,有几个女生不会改变主意?
“你不是一向都追求浪漫的吗?”李莹嘲笑她,“叶公好龙,倩然好浪漫?”
“我现在可务实了,”刘倩然瞧着她桌上的一盒电话卡,她每个月靠卖这个赚伙食费,“我就不明白他看上我啥了。”
“他家不就是个开公司的吗?”
“他家的保姆也开公司。”
“别人追都追不到的,现在找上你了,你还不珍惜。”
“我也想珍惜啊,明天约会,你看这个口红颜色好不好?”
施奇个子不高,腿不长,皮肤很白,半脸粉刺,说话声音特别洪亮。刘倩然第一次坐进那辆大红色的敞篷跑车里,还有点担心施奇只是逗她玩,但他一本正经地约了她一次又一次。每次去的饭店都是台阶多、门脸高、还有上百年传下来的牌匾雕塑,菜名很雅致,菜盘很小,中间一小堆儿精巧造型,不知道该从哪儿下筷子。
施奇从不找话题,只说他自己想说的话。以前都是别的男生听刘倩然说话,到这儿变成了她睁着眼听施奇说话。施奇好像只喜欢她做一件事,就是看她惊呼“没见过”。
跑车没见过,高定衣服没见过,新款手机没见过,打的游戏没见过。她头一次知道还有专门打游戏的小机器,一个正版游戏卖大几百块钱。和施奇那一套一套的比起来,她无论想什么,似乎都不太好在那灯光暧昧的高档餐厅里说出口了。
只有一次施奇跟她说:“你穿高跟鞋真好看,跟小明星似的。”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和寝室里那些早出晚归实习的室友们不一样了。
施奇带她去“我爸朋友“开的公司,公司大堂里有一人多高的大鱼缸。她看了一会儿银龙鱼,施奇就从摆着硕大绿植的走廊里踱过来,把写着实习鉴定和盖着公章的表格交到她手里,严肃地跟她说:“走吧。”
她就乖乖地跟着他走,心里是高高兴兴的,喜气洋洋的。虽然是听话的,样子却像一个公主。
从施奇那里她第一次知道了“高定”这个词,施奇是这样说的:“我呢,现在衣服还很少有高定的……”
“高端的?”她故作矜持地问,心里紧张得很。她这天穿的连衣裙是上星期施奇在市中心的MALL里买的,牌子是burberry。她其实不喜欢这个款式,但是施奇仿佛很喜欢。
“高级定制。”施奇看了她一眼,“高级定制。”
她还是没听明白,回去上网搜索才找到这个词。室友晚上九点才回来,她正坐在电脑前面翻那些高定的图片。室友收衣服、洗衣服,抖开皱巴巴的湿睡衣挂在衣架上。她还在一屏一屏地看那些风衣、裙子、高跟鞋。她看一眼室友打折买的黄色小熊睡衣,她们当时一致认为划算、漂亮,现在她心里想的是:“扔了算啦。”
三、
施奇说话很快,皱着眉头,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语速快到嘴跟不上话的时候,手指就在桌面急促敲打。他谈到他父母在国外的投资,开办的公司,“商业模式”,夹杂着英文词。有时候声音很高,像是炫耀,但是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看着旁边,说着说着就变成自言自语。刘倩然觉得他在计划什么。
“你以后也会开公司吧?”她尝试着问。
“那是肯定的,我爸说过要给我投资。他就我一个儿子,不投资我投资谁。但是他想得太好了,我的公司管理权肯定要抓在我手里,他说投资就投资,还要当大股东,便宜了他。我妈也不能插手,我妈一把抓,什么都管,扫地的也管,倒水的也管,CEOCFOCOO她没一个不管。我想做的公司要年轻化,扁平化,发挥员工最大的积极性,别上情下达的,一个报销就走十三个环节。我爸他……”
刘倩然听得张大了嘴,她没听明白,但好像也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公司,光鲜漂亮,比广告上的还美,每天谈笑间钞票哗哗地进来、哗哗地出去。
“我呢现在就找合伙人。我找好一个了,我朋友的同学。某某商学院的(刘倩然没听清),钱也有,注册不是问题,就是牌照审批比较麻烦,在中国必须找人、托关系。所以我们还得……”
“很……很厉害呀。”刘倩然想起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故作兴奋地说。
他又沉思了一会,忽然问:“你听说过淘宝网吗?”
“什么?”
“淘宝网。”
“那不是病毒吗?上网老弹出来……”
“那就对了,那叫病毒营销。这个东西是全新的,网络发展这么快,前途无可限量。
21世纪是信息的世纪、网络的世纪,网络,只有网络,能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各种资源联合在一起。资源整合就能削减成本,能削减成本就能快速膨胀,资本就会像水一样流进来。” 这几句他说得字正腔圆,像是从哪里学来的。
刘倩然没听懂,他也不像是说给她听的。她只好附和着。
这天敞篷车送她到楼下时是晚上十一点。宿舍灯早己熄了,网也断了,室友有的睡了,有的抱着笔记本电脑玩扫雷游戏。红塑料壳的开水壶是空的,她正想去打开水,李莹从床上伸出头来,说:“今天开水机坏了,你喝我的吧——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刘倩然点点头。
她心里是慌的,但表面上满不在乎。
四、
五月初还很凉爽,但下了一场雨,忽然夏天就到了。有人开始在那个叫“淘宝网”的东西上买小裙子。周末,室友之一没有回来睡觉,手机也打不通。刘倩然还怪担心,打电话给学校派出所。
派出所说:“星期一如果还没回来再找我们吧!”挂了电话,李莹在上铺吃吃地笑,说:“告诉你人家是风流快活去了,你还不信。”
刘倩然下楼扔垃圾,宿管阿姨给她一个包裹,是施奇寄来的,宝蓝色的高跟鞋,漆面上隐约的金银光点闪烁,美极了。还有一张正式得不得了的印刷卡片,施奇斜向一边的字体写着明天晚上约她在某高档酒店见面,到时会有司机来接她。
“那你明天晚上还回来吗?”李莹施施然问。
刘倩然有点小紧张。
她打电话给家里,母亲问她有什么事。她绕来绕去只说男友送了特别贵的礼物。
“他准备带你见家长了吗?”母亲问。
“我们才谈了几个月……”
“几个月也可以见了……”
“妈,他还没有……。”
“他不会就是玩玩吧,”母亲警觉起来,“你可别……你还要嫁人的。他家是不是很有钱?妈知道你心高,但人家看得上你吗?听妈说,算了吧……”
刘倩然把听筒拿到一边,等里面的声音停了,才说:“妈我饿了,我先吃饭去了。”
“对了,倩儿……”
她把电话挂了,电话又响了一阵子,她没接。
她跳起来试那双高跟鞋,很稳,不愧是高定。但10+cm的海拔让她颤颤巍巍,她跑到走廊里去,这一头到那一头,二百三十步过来,二百零六步过去;一百九十三步过来,一百三十五步过去……她换上小裙子、涂上绯色的口红,眼线画翘、唇线画润,对着镜子化了卸,卸了化,再来、再来……一百三十二步过来,一百一十一步过去……
第二天下午她出门之前,步数稳稳地保持在一百零八步。虽然是五块钱的口红和二十块的散粉,她自信自己不输全智贤。
当然,最加分的是那双闪下台阶的高跟鞋。
五、
半圆形露台前面是城市摊开的夜景,像撒了满地的碎钻和金钱。
施奇穿着肥大牛仔裤,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对着淡紫色的香薰蜡烛讲他下一步的筹资计划。全然忽视了刘倩然刚才是以怎样的优雅,踩过那处处设伏的松软地毯。
刘倩然始终保持笔挺的坐姿,大腿被垂下来的蕾丝桌布弄得痒痒的,她干咳了一声。
施奇把一个透明玻璃杯子推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她一愣。一个戴白手套的服务生快步跑过来,用一把螺旋形的起子砰地一声打开红酒的塞子。
施奇把红酒杯端在手里摇晃着,冲她一笑。
“你不会嘛?没见过,对吧?我教你,这叫醒酒,提升红酒温度,增进红酒香气。你看……”
他手把手地把红酒杯端在她手上。刘倩然保持微笑,说:“是的,没见过……”一边努力模仿,但手指怎么也摆不对。
他好像也不在乎她摆得对不对,他只是享受这个摆弄她的过程。
有一个人向他们跑过来。她以为又是服务生,但不是,是一个卷头发圆脸的矮个子女生,气势汹汹的,穿一身荧光条的运动服。这女生和这个场景太格格不入了,直到她冲到面前,把玻璃杯一把摔碎,刘倩然才意识到原来她是真实的。
施奇往后一跳,说:“Susan,你他妈来干啥?”
Susan说:“你公司还没开起来,倒找上小蜜啦?”
刘倩然说:“你说谁小蜜……”
但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Susan接下来的一长串外文里面。不是英语,刘倩然一个字也听不懂。施奇一脸厌烦。
“回去。”
Susan又摔碎一只酒杯,几个服务生远远地看着,露台上只有他们这一桌,好像一个舞台。
“你别忘了是谁帮你的……#(*R&#&*@)……”
“你爱找谁找谁,”施奇演讲一样高声说,“李苏珊,没有你我也办得起公司,也交得到女朋友,我想交什么女朋友就交什么女朋友。你别老提我妈,你不是我妈,我妈也管不了我。”
Susan还在言辞烈地说着什么,施奇反而笑了,他交叉双手,靠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她。刘倩然站在 10+cm的高跟鞋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插不上。平时她跟施奇就插不上话,现在多了一个人,更加没有可能。
“你别老拿我妈说事……我妈说叫你和我结婚?我妈没有叫你去死吧?”
Susan看了刘倩然一眼。
“没你事,走吧,他闹着玩的。”她平淡地说,转头又冲施奇叫嚷。
刘倩然安静地站着,左顾右盼了一会,就像真的不知如何是好。Susan再次宽厚地让她走,她低身抓住蕾丝桌布的一角,一使劲就把桌上所有东西掀了下去。
“我走了。”她说。
“走就走呗。”Susan说。
“你先别走。我让她走。”施奇说。
“我他妈才不走。”
“我要你走,你就得走。”
刘倩然不想再听下去,她转身出去,施奇追出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不用走,她乱来的,你别生气,一会儿咱们吃好东西。”
“我不喜欢你。”刘倩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也是最后一次。他还没有穿上高跟鞋的她高,发型做得很好,但头顶乱了。额头中间一颗大痘油光光的,眼神总是飘移,他一定有个伟大的计划,而那个伟大计划和她无关。
“听我说,”他像是有十分的把握,“没事的,咱们……”
“我不喜欢你。”
这时候电梯来了。她甩开他跑进了电梯。
六、
她在电梯里的地毯上拐了一下脚,于是把高跟鞋脱了。出电梯后她在两个英俊保安的注视下把它们扔到了精美的垃圾筒上。多漂亮的鞋啊,宝蓝色,满天星星。
她光着脚,大步走过大理石的地面。天顶壁画上强健俊美的男男女女注视着她。脚心冰凉,脚步轻快,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
另一个英俊的保安给她鞠躬,拉开沉重的玻璃镶金的大门。她跑下台阶,跑出院子,街上车水马龙,脚底的地面逐渐粗糙。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又想哭又想笑,红色跑车和高定的高跟鞋被远远扔在另一个世界。一阵新鲜空气迎面扑来,那时还没多少pm2.5。
她打电话给李莹,李莹说:“哎呀,你把施少爷蹬了?你可别后悔,你这辈子都不会这么爽了。”
又说:“我给你带哪双鞋?”
“随便,运动鞋吧。”
“好,我来找你,然后咱们去吃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