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说黄药师啊,我好久没去桃花岛坐坐了。
现在我的身体日渐苍老,整个人行动缓慢。前些日子好多人来家里做客,我下厨亲自做菜却突然发现,我的手软得居然连菜刀都拿不起来。庭院里的人们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我一个人靠着厨房的墙站了半天,云彩暗得要命,风雨欲来。
你应该还记得我的那匹马吧,它曾经日行千里,陪我出生入死,它救过我的命,要是没有它,四年前我早死在四根冷箭之下了,它替我挨了那四箭,伤口像碗那么大,鲜血流得不停,但居然只半个月它的伤口就痊愈了。可是,黄药师,这匹马去年就死了,它在马厩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在四月的一个非常晴朗的白天里永远闭上了眼睛。我把它埋在白驼山北面的沙漠里。
你以前说人是没有回头路的,我总是不信,现在我信以为真。我站在白驼山北面的沙漠里,回头望去,远处的冰山白茫茫一片。我想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桃花岛的桃花都已经开了,我从没见过你说的整个岛上开满桃花的样子,因为年轻的时候我四处风流从未去过你的家,等到步入耄耋之年我再想去的时候,发现眼睛浑浊再也看不清桃花了。
黄药师啊,你知不知道我多么的羡慕你,年轻时你走出桃花岛对我说自己一个人太孤单,想要找个姑娘陪自己回家看桃花。我说等我学会了世上最高的武功后就回白驼山开个小酒馆,每天我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她会一边恼我一边喂我醒酒汤。我们都在找一个姑娘,后来你和阿衡回桃花岛许多年都没有音讯,我却再也没有等到愿意和我开小酒馆平凡度过一生的姑娘。
白驼山晚上很冷,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更冷,不远处传来箫声,我想远方你也站在海边,月光洒满长衫,你认真地吹箫,桃花认真地绽放。
2.
说来许多年过去了,我和你一样正在被世人遗忘,但是不会有人忘记你的箫声,至少我不会忘。我曾向你学习吹箫,但是总学不好,发出的声音嘈杂沙哑,你说像杀猪时的嚎叫。你还记得吗,后来你还送我一支萧,它跟你的一模一样,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学不会,你说我拿习惯了刀的手不会摆弄文雅,我想你说得对,你记得我俩在洛阳与别人比武时,我用刀劈开将要至你于死地的剑吗?要不是有这双拿习惯了刀的手,我们又怎能一次次在死门关前退出来?我想你更适合吹箫赏花,而我就应该保护你才对啊。
黄药师啊,我后来终究还是学会了吹箫。没错,就是那天你说你要回桃花岛再也不出来,我听你站在越行越远的船上吹起箫来,脑海里都是我们往日生活的片段,那天风真是大啊,吹起你的青衫宛如脱俗的水墨画。我回去没有找到你送我的箫,这令我十分难过。后来我每次夜不能寐时都仿佛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吹箫,箫声时远时近夜夜不息。第二天早上枕头被泪水打湿,我想你那儿的桃花一定很好看,不然你怎么会如此流连。
好久没人陪我说过话了,在白驼山我喝醉了就只能自己走回家去睡觉,随着日渐苍老,我走起路来很费劲,就只好躺在酒馆里闷睡,有时会被店小二连打带骂地轰出去。黄药师啊。现在我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阴毒恶人了,岁月在我的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岁月手中的刀比我手中的刀锋利得多,我没有半分还手余地。我已满身疲惫了,但是白驼山空荡荡的,没有人愿意接受我这个疲倦的恶人了,我在无数仇人的追杀下活了下来却要孤独地老死,你知不知道啊黄药师,我现在宁愿当年被仇人一刀劈成两段啊。
可是没人会来报仇了,仇恨会被时间一点点冲刷干净,没人愿意理我这个十恶不赦的老人了。
3.
我想我剩下的几年光景也就如此了,我命不久矣,余下的时间除了喝酒直到不省人事我找不到任何办法来打发时间。人们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后悔了,后悔年轻时犯下的罪孽,你可知道,每天夜里我很难睡着,即使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梦里有太多被我杀掉的人来寻仇,我亲眼看着他们把我的尸体肢解,疼痛钻心,我一遍遍忏悔却是被仇人吃掉尸体喝光鲜血。
黄药师啊我已经老去了,我的房子摇摇欲坠一派破壁残垣,下雨天屋子里的水能没过我的脚踝,每当想起我们年轻时的锦衣玉食,我都忍不住地流下泪。那时候挥金如土曲水流觞,宾朋坐席三百里,求得是欢饮达旦彻夜笙歌啊。如今你杳无音信,曾经的宾朋满座如今已人去楼空,我还在这儿——一个漏雨的茅屋里苦苦回忆啊,我痛恨山高路远更痛恨岁月不饶人,我已承受不住路途颠簸了,恐怕这封信写完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啊。
我明天就去把自己的刀卖了换酒钱,我想要忘记过去但总有物件能勾起我的回忆,我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是老死还是被饿死,但我希望这封信不会寄得太慢,我希望当我活着的时候你能看到这封信,希望你能站在海边对着西方想一想我这个故人,我一生没求过任何一个人,但我求你,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一件事,那就是在我的坟边栽一棵桃花,其实我很想对你说:
我很喜欢桃花,我也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