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朝鲜第四代国王世宗大王（세종대왕）创制了韩文，当时又称“谚文”，用以教化百姓，使朝鲜民族拥有自己的民族文字。读过《训民正音》（훈민정음예의본; 訓民正音例義本）一书后，方知韩国人视之为国宝的原因，所以借助这篇文章进行详尽的考察。

《训民正音》分八部分：世宗序讲造字原因及基本字母，制字解讲谚文中的阴阳哲理，初声解、中声解、終声解、合字解分别说明谚文如何构成音节，用字例用新的谚文拼写汉字，鄭麟趾後序是朝鲜著名学者郑麟趾的汇报总结。

一、世宗序

國之語音，異乎中國，與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終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為此憫然，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人易習，便於日用耳。

开章明义，世宗认为，韩语和汉语语音不同，“昔新罗薛聪，始创吏读”，但使用汉字标注韩语的吏读、乡札法多有不便，不便学习，所以国中很多文盲“愚民”，无法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想法，世宗因此“悯然”——忧伤不已，所以新创28个字母，让人人都能学会，以便于日常生活使用。在那个儒学和汉文化占据主流的时代，世宗的举动被视为“蛮夷”之举。但另一方面，他强调他是为了“愚民”，也就是不识汉字的下层民众，创造了谚文，而士大夫并未提及，韩文的别名“谚文”也暗示了这种文字是民间使用的，是“俗字”。世宗想要做的，也许是像日文那样，汉字与谚文混写，以谚文标注汉字发音（从后文看，朝鲜人使用的部分汉字发音不同于中原的洪武正韵）。

有一个证据是合字解中提到：

凡字之左加一點為去聲，二點為上聲，無點為平聲。而文之入聲，與去聲相似。

说明谚文的一个作用是给汉字进行标音，以方便民众学习。同时“愚民”要用文字“伸其情”，恐怕也只有在与政府打交道的时候会遇到问题，因为李氏朝鲜官员多通用汉字。这也可以证明世宗的本意也许是用谚文标记汉字，并创造一种谚汉混写的书写方式。

二、子音

训民正音借用中国传统语音学，将韩语辅音分为牙音、舌音、唇音、齿音、喉音、半齿音、半舌音七类，进行分组。此外，在“制字解”中，又提到了清浊的区分：

又以聲音清濁而言之。ㄱㄷㅂㅈㅅㆆ，為全清。ㅋㅌㅍㅊㅎ，為次清。ㄲㄸㅃㅉㅆㆅ，為全濁。ㆁㄴㅁㅇㄹㅿ，為不清不濁。

借用《洪武正韵》的构拟，可以知道全清、次清、全浊、不清不浊即不送气清塞音、送气清塞音、不送气浊塞音和鼻音、流音等。

此外，文中还提到了分类的原则：

正音二十八字，各象其形而制之。初聲凡十七字。牙音ㄱ，象舌根閉喉之形。舌音ㄴ，象舌附上腭之形。脣音ㅁ，象口形。齒音ㅅ，象齒形。喉音ㅇ，象喉形。ㅋ比ㄱ，聲出稍厲，故加畫。ㄴ而ㄷ，ㄷ而ㅌ，ㅁ而ㅂ，ㅂ而ㅍ，ㅅ而ㅈ，ㅈ而ㅊ，ㅇ而ㆆ，ㆆ而ㅎ，其因聲加畫之義皆同，而唯ㆁ為異。半舌音ㄹ，半齒音ㅿ，亦象舌齒之形而異其體，無加畫之義焉。

牙音 ㄱ→ㅋ        

舌音 ㄴ→ㄷ→ㅌ

唇音 ㅁ→ㅂ→ㅍ  

歯音 ㅅ→ㅈ→ㅊ

喉音 ㅇ→ㆆ→ㅎ（训民正音 解例）

文中提到的，因为“声出稍厉”，所以在ㄱ上加一画即为ㅋ，同样的解释也用于以上各行。而根据《洪武正韵》，ㄱ与ㅋ的区别在于前者不送气后者送气。此外《终声解》也有提及：

聲有緩急之殊，故平上去其終聲不類入聲之促急。不清不濁之字，其聲不厲，故用於終則宜於平上去。全清次清全濁之字，其聲為厲，故用於終則宜於入。所以ㆁㄴㅁㅇㄹㅿ六字為平上去聲之終，而余皆為入聲之終也。然ㄱㆁㄷㄴㅂㅁㅅㄹ八字可足用也。

韩文以“其声为厉”的“全清次清全濁之字”表记洪武正韵里的入声字，而“不清不濁之字“因为”其聲不厲”用来表示平上去三声，说明“厉”指由于发音器官狭窄引发的比较急促的发音。训民正音用汉字给了每个字母相应的发音解释，因而这个制字原则可以如此解释：

ㄱ→ㅋ：软腭不送气清塞音k→软腭送气清塞音kʰ

ㄴ→ㄷ→ㅌ：齿龈鼻音n→齿龈不送气清塞音t→齿龈送气清塞音tʰ

ㅁ→ㅂ→ㅍ：双唇鼻音m→双唇不送气清塞音p→双唇不送气清塞音pʰ

这三组很容易解释，但是其他音却是令人费解。下面我们来考虑一下它们的发音构拟。

首先是ㆁㅇㆆㅎ这四个音，关于它们的造字和发音，文中言：

ㅇ而ㆆ，ㆆ而ㅎ，其因聲加畫之義皆同，而唯ㆁ為異。

唯牙之ㆁ雖舌根閉喉聲氣出鼻，而其聲與ㅇ相似，故韻書疑與喩多相混用······盖喉属水而牙属木，ㆁ雖在牙而與ㅇ相似，猶木之萌芽生於水而柔軟，尚多水氣也。

如牙之ㆁ與ㄱ為對，而ㆁ促呼則變為ㄱ而急，ㄱ舒出則變為ㆁ而緩。

洪字終聲是ㆁ

可以肯定ㆁ对应洪武正韵疑母，也就是对应[ŋ]。而[ŋ]是个软腭鼻音（Velar nasal），也与“舌根”（软腭）“閉喉”（喉塞音）“聲氣出鼻”（鼻音）三个特征符合。

那么ㅇ呢？ㅇ在现代韩文中已不存，关于它的发音亦有几条：

ㅇ，喉音，如欲字初發聲。

ㅇ而ㆆ，ㆆ而ㅎ，其因聲加畫之義皆同

且ㅇ聲淡而虚，不必用於終，而中聲可得成音也。

欲，【广韵】以母 燭韻 三等 開口。后世拟以母为硬腭近音[j]，所以ㅇ[j]。

也许直接判断很难，但我们可以尝试从ㅇ→ㆆ→ㅎ的造字顺序“迂回”推断。我们知道现代韩语里ㅎ发[h]音，[h]本身是清喉擦音（Voiceless glottal fricative），属于声门音（古代缺乏发音解剖学知识，把声门音、喉音和软腭音一并算作“喉音”）。那么ㆆ会是浊喉擦音[ɦ]吗？需要注意的还有全浊音ㆅ：

ㅎ，喉音，如虚字初發聲。並書，如洪字初發聲。

虚 【洪武正韵】休居切 平聲四魚 虛小韻 【广韵】曉母 魚韻 三等 開口。后世拟晓母为软腭清擦音[x]，即ㅎ[x]。

洪 【正韵】胡公切 平聲一東 洪小韻 【广韵】匣母 東韻 一等 開口。后世拟匣母为软腭浊擦音[ɣ]，这也符合其“全浊”的特征，即ㆅ[ɣ]。

而ㆆ，《训民正音》如是说：“喉音，如挹字初發聲”。挹 【广韵】影母 緝A韻 三等 開口。影母是中古汉语仅有的零声母清喉塞音[ʔ]。所以ㆆ→ㆁ→ㅇ的音韵体系推导如下：

ㅇ→ㆆ→ㅎ：硬腭近音→清喉塞音→软腭清擦音（从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生理发音学的必要性）

ㆁ：软腭鼻音

然后是歯音 ㅅ→ㅈ→ㅊ以及“有齒頭正齒之別”的ᅎᅔᅏᄼᄽ和ᅐᅕᅑᄾᄿ。

ㅈ，齒音，如即字初發聲。並書，如慈字初發聲。

ㅊ，齒音，如侵字初發聲。

ㅅ，齒音，如戌字初發聲。並書，如邪字初發聲。

查找《洪武正韵》《广韵》可得：

即，【广韵】精母 職韻 三等 開口

慈，【广韵】從母 之韻 三等 開口

侵，【广韵】清母 侵A韻 三等 開口

戌，【广韵】心母 術韻 三等 合口

邪，【广韵】邪母 麻韻 三等 開口

对应拟音为ㅈ清齿龈塞擦音[ts]、ㅉ浊齿龈塞擦音[dz]（高本汉拟为送气音），ㅊ清送气齿龈塞擦音[tsʰ]，ㅅ齿龈清擦音[s]、ㅆ齿音浊擦音[z]。而“齿头”“正齿”是什么意思呢？我所用的日文注释是这么说的：

これら歯頭音字・正歯音字は一般の書籍では用いられず，『洪武正韻訳訓』（1455年）などで中国語音を表示するために用いられた。

也就是所谓中国传统音韵学里的齿头音和正齿音，齿头音即齿龈擦音，正齿音包括照穿床审禅，大概用舌叶（或舌尖）在齿龈或齿龈后发音。那么现在就清楚了：

ᅎᅔᅏᄼᄽ，齿头音，[ts] [tsʰ] [dz] [s] [z]

ᅐᅕᅑᄾᄿ，正齿音，[ʨ] [ʨʰ] [ʥ] [ɕ] [ʑ]

最后还剩个半舌音ㄹ和一个半齿音ㅿ，考虑ㄹ现在还用在汉字词韵尾，可以拟为近音[l]。ㅿ确定为日母，但各家拟音不一，高本漢为[ȵʑ]（显然目前看来这个构拟是完全不合理的），郑张尚芳、潘悟云为[ȵ]。问题是ㅿ如何做“平上去聲之終”呢？

ㅿ、如아ᅀᆞ爲弟、:너ᅀᅵ爲鴇

弟，现代韩语为아우

鴇，现代韩语为너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