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147啐了一口。
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他心里想。
正恼着,迎面拂来一如既往裹挟着已经闻腻许久的草味儿的微风,147忙晃荡着他的脑袋,探出头看被层层豆绿、橄榄绿、茶绿、墨绿、碧绿……遮掩的天蓝和云白,以及缝隙里间或闪现的山青和水净。广阔的世界只在这一刹存在,可惜才不消片刻,视线又被各种烦人的绿色挤占。
啊!烦。
身边和147摩肩接踵的同类们对他的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埋头干着手上的活,风和短暂的色彩于他们而言都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梦,即便存在,也是虚幻。
成天就知道光合作用、呼吸作用……大好光阴就不能有点追求?忙个不停,产的那点有机物还不是拿去给那位褶子爬满脸的大爷养老,人家又不缺这一星半点的。147憋着怨气四下乱瞟,同类们勤勤恳恳、不辞辛劳地工作着,更反衬出他的格格不入。
147姓叶,他出生在春天的末梢,有意识的时候目力所及就是一片无尽的绿,身体本能地就知道工作,没有缘由,也不清楚目的。生命有多长?世界有多大?那些矫情得不行的问题,他原本也不曾想过,他只遵从这片无尽绿色的规则,工作,至死亡。
直到一滴雨水狠狠砸到他脸上,疼得要命,147低声惊呼,回过神来又迅速抬头望去。
那是些什么?147提出了他叶生的第一个问题。
豆大的雨、雨上的乌云、云间漏出的光、光折射的七彩……只这一眼,就仿佛要了他的命。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折磨得他抓心挠肺地难受。他常常在想,要是出生在最外层——树大爷的脑袋上就好了,那他心底奢望的万色万物就也仅仅是平凡生活的一道风景而已吧。
可惜哪有那么多如果,147光是乘上每一次风向外张望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试过向随风疾走的沙尘询问绿色之外的天地,沙尘停不下脚步,只放声大喊:“走得太快,没看清。”
也试过向从远方飘来的同胞请教,同胞面黄肌瘦,了无生气道:“离开树老爷子,还能有几天活?没得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过路的鸟兽、昆虫倒是讲得比较多,鸟儿谈天蓝,虫儿谈草绿……总也没有个完整的样子。
他人的旅行故事147听了一个又一个,绿色之外的世界却依然没有个清晰的模样,反而多笼罩上了几层迷蒙的雾气。因为故事短短长长,描绘的内容各不相同,一个篇章就如同一只小虫,每多听一篇,小虫就在好奇心上啃下一口,久而久之,形成一个黑洞洞的大坑,再也无法放任不管,却又无奈实在填不上了。
绿意盎然之外究竟有着怎样疯狂的精彩呢?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的。147想。
故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了夏末,风里的草味儿多少带了点萧瑟。身边从未交流过的同胞越发变得憔悴。终于,某天,同胞佝偻着身子颤巍巍的脱开了枝头,仰面躺在泥里,一脸完成使命的安详。
那位朋友大概是幸福的,而看到这一幕的147却寒到了叶脉里。
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但他毫无疑问不会是安详的。或许痛苦,或许迷惘,或许悔恨,或许抓紧最后的时光仰望天空做一轮美梦……总之,不会幸福。
走出这片绿色的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心头滚烫地几乎能灼伤空气。
他要风。要能将他送上青云飘泊去远方的风。
时间不会因为他的梦想而缓下步伐,风总也等不来,日子还在过。沸腾的细胞液翻滚着在体内突突地跳动,每一秒的等待都像煎熬,怎么也安抚不来。
147许久不听故事了,他拾掇好自己,低声和又添了几道褶子的树老爷子辞了13次职,和一根枝杈工作的同胞道了31次别,和眼前无尽的绿色说了29次珍重,随时准备出发。
今年最后的台风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先时并无预兆,登陆之后又极速掠过沿海地段向更深处冲锋,路上被大风迎面碾过的篱笆一脸茫然,尚不知是什么东西胆敢将他摁在地上踩,周围又归于平静了。
正在辞第19次职的叶147忽然嗅到了空气里逐渐饱和的躁动,他乘着风看过无数次日升月落、云卷云舒,他比谁都更熟悉空气间流淌的波纹,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调沉默,然而掀翻大地的巨浪往往都在沉默中爆发。
147默默地扭转身体,只等风来。
就在此时,风声猎猎作响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在漫天的尘土一头撞上寂静空气的那一刻,147迅速撕扯着绞下自己的身体,张开边角微黄的叶面,抬起高傲的头颅,冲破无尽绿意的阻隔,迎狂风,上青天。世间万物之声都仿佛在为他狂乱恣意的舞步感叹惊呼。那一瞬山川河流、高楼广厦尽收眼底。
他最终还是用生命献祭了梦想。再往后,能飞多远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