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成长历程中,最难得的是遇到好的老师。庆幸的是,在我的读书生涯中,遇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师,我深深地感激他们。
印象最深的还是几位语文老师。
第一位是我在乡下读书的初中语文老师。叫饶曙光。第一次见他时,瘦瘦高高的,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连领口都用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梳得逞光发亮,颇有颜筋柳骨的风味。一抬笔写字,一手漂亮的柳体字让人赏心悦目。他对我们说的第一句就是:如果在我饶曙光手下读不出书来,那他就没读书的天分。
真的不记得饶老师的课上得怎样,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除了数理化和英语是其他的老师教,我们所有的课都是饶老师教的,当时的乡村初中,学生住读,老师也住读。早晨,饶老师带我们教室里晨读,下午放学后,晚读则自由随意多了,有些同学在教室里,还有的在校外的大树旁,有的在河沟边,我和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则跑到校外的桥洞里读书,天黑后,都回到教室里上夜自习到十点。饶老师的语文每天都有必修的功课,那就是背、背、背。好课文要背,好作文要背,名言锦句都得背。上完饶老师的课,我们最怕的一句话就是:把它背下来。所有的古文及注释都必须背,就是他推荐的好作文也必得背。我们背完后,他就布置我们作仿写作文,一学期下来,我们背下的课文有二十几篇,背诵的作文有四十几篇,仿写的作文当然也不少于三四十篇了,每周要仿写的作文一定不少于两篇。
和饶老师接触大半个学期后,我们慢慢了解了他的一些经历:他师范毕业,一直在老家乌龙庵教书,因划成右派,曾坐过十年牢,老婆和孩子都弃他而去。后因政策评反,重返教学岗位,十多年的工资也补发了,在老家刚找了一个黄花闺女结婚,日子当然是滋润的,可结婚一年后,县教育局将他调整到我所就读的草塘中学教书。在乡村学校,教师都有自己的宿舍,但奇怪的是,饶老师的年轻夫人从未来过,他每天就与学生摸爬滚打在一起,周一到周六,除了学生,只有学生。只在周六(当年只有星期天一天休息)才回家一趟,每到周末的四点半以后,饶老师会将自己精心修饰一番,换下那套常穿的中山装,换上一身漂亮的衣服,撑起小洋伞回家。饶老师一走,那可就是我们自由的天下,五点以前,我们早已散学。学校周边的一切地形,我们都烂熟于心,对严厉的饶老师,我们早“恨之入骨”,我们会想尽办法破坏他回家的好事。学校在一块高坡地上,出学校,周边都是稻田,旁边有一口池塘,而池塘旁正好有一块用于灌溉的沟渠,是我们天然隐身的好场所,当看到撑着花洋伞的饶老师走到池塘边时,我们将石块、土块投到池塘中或稻田里,溅他一身泥和水,来发泄我们的愤怒,投完后,我们则沿着渠道沟快速闪逃。被袭的饶老师只是站着喊上两句:“谁又在调皮呀?"尔后,又不得不回学校换一身衣服。我们就此获得了巨大报复的快感!但这样的事我们只在春末或夏初做过一两次,之后,再也不敢做。第二周周一的早上,饶老师在班上声色俱厉地批评我们,却没有仔细查处过任何一个学生。
饶老师除教我们语文外,地理、历史,甚至生物,都是他代课,八十年代初,黄冈县中考考九科,我记得饶老师代的课有四五科,教学,出题,指导背诵都是他一人,但这都不妨碍他的语文教学,他让我们背诵任一篇作文,必得仿写一篇。饶老师作文批阅十分仔细。每个学生,每一篇作文,他必须从字句到文法,甚至是标点,都作认真修改,再用他工整的柳体字写上长长的评语。如果无法修改的,他一定为你面评,往往一篇作文改后,就是一篇红笔新写的作文。这是他与学生最用心的对话交流。因此,每看饶老师的作文评改,都让我们感动一回,现在还能回起那些图景。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玩忘了,那一周的作文未写,周一自然被老师查到了,通常的处理办法是,中午不许吃饭、午休,补写作文。十二点钟后,饶老师去弄饭,我们被关在教室补作文。我们似乎闻到饭香,作文只补了粗粗的两行,就写不下去。不到半小时,饶老师回到教室,检查学生补做作文的状况。我的作文显然不过关,饶老师对像我这样的从不拖欠作业的学生也不轻饶,马上端起教室的扫帚作敲打状,我用双手迎上去,扫把却轻轻落下了,饶老师笑了,我也笑了。每每教魏巍先生的《我的老师》一文,我就回想到这一情景。
饶老师只教了我两年,我仿写的作文大概就有七八十篇,自此,写起作文来得心应手,从不会为写作文选材、结构、开头、结尾而苦恼,可以说,饶老师对我的起步影响是终生的。
第二位语文老师是黄冈实验学校的王泽芳老师。
我初三时,转到了黄冈市区来读书。那是我第一次进城,而这所学校的很多子弟都是市职机关的。在条件优越的城里孩子面前,我自然是腼腼腆腆的。第一次见王老师,就感到惊艳。王老师三十来岁,皮肤白晰,梳一条粗粗的长辫,五官精致,眼睛黑而亮,穿一身深蓝的碎花连衣裙,得体又大方。一开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感到既好听又疏远。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师跟我用普通话说话,自然是新奇而有距离感。
王老师上课富有激情,很善于调动学生,每上一篇新课文时,她都用极有磁力的女中音朗读一遍。然后设计三四个问题,让学生围绕问题讨论。不用分工,学生很默契地分为两派争辩,然后,提出新问题。王老师只是微笑着鼓励,从不急于给出答案或作出判断,往往自己还会再提出两个问题追问学生,故意刁难学生,当学生有新的辩解分析时,她只是粲然一笑。口才最好的余清平同学和许继武同学是两派的代表,两位同学各自有一群迷妹支持,我是孤单的一派,只是在心中默默为某一派辩论,或默默地反驳他们双方。
王老师很关心我,我也很快引起了她的关注,在当年的黄冈地区的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我以两个二等奖,为实验学校创造了校史记录。虽然我在语文课上发言最少,但我不断用考试成绩征服着他们,在这独天独厚的条件下,我有幸考取了当年已独步天下的黄冈中学。
进黄冈中学当然会遇上更多的名师。
高二时,我选择了读文科班。我的班主任是黄冈地区特级教师洪汉章。当听到教我们语文的是江求夷老师时,我们都格外激动。因为江老师和吕思俭老师是黄冈地区最负盛名的特级教师。我心中暗想,这样有名望的教师一定会风采非凡。当江老师走进教室,我见到的却是一位非常平常的老人。棉绸短衫,平口布鞋,脸瘦削而狭长,脸色略显蜡黄,但面像温和慈善。他右手向同学们微微一摆,轻叫一声同学们好,就开始上课了。
当年的语文老师授课,大多是结构分析,主旨概括,写作特色归纳的三段论模式,听起来索然寡味,而江老师的课上得却轻松随意。常常引导学生着意于细节的品赏,如鲁迅《药》中的夏瑜坟头的″菊花”,茹志鹃《百合花》中小媳妇的“花被子”和小军人枪管口的“野花”。让学生去领悟作家精妙的构思,精巧的设计。先去讲到精彩处时,常会俯身倚靠在讲台上,仿佛跟好友耳语一段秘密,有时还仰天大笑,颇有自得其乐之味。当然,听懂的学生会会心一笑,一节课不知一觉结束了。
最难忘的还是江老师写的作文评语,评语不多,往往切中肯綮。学生习作的精彩处,一定会有鼓励性的旁批,多是激励赞赏语。有一次,我的某篇习作,划着很多红波浪线,旁边又有很多旁批。尾批语是:见解独到,言而有据,可嘉可嘉,如辞必己出,必大有可为。并且这次习作成了当次作文评讲的优秀习作,登上了班上的优秀作文榜,让同学都对我刮目而看。这篇作文当然是自己写的,自此,我的语文学习有了极强的自信心。
可惜的是,江老师只教了一年就离开了黄冈中学,调到黄石市语文教研室,据说是学校解决不了江老师爱人的户口问题。真的想再听一听江老师的语文课!哪怕再听他上课那爽朗的一声笑!
八十年代的黄冈教育鼎盛一时,靠的不是什么《黄冈密卷》、《考场兵法》等,靠的正是这一批批、一位位个性鲜明,而又乐于奉献的教师,我钦敬的何止这三位语文老师,还有更多的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历史老师、地理老师等,我可亲可敬的黄冈教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