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想念着你搁浅的鲸豚想游回大海。”
——题记
常听人说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件值得我去悲伤的事情。但当我每每听到别人说“敞开心扉”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那趟列车。
高三选考结束有为期三天的秋假,在考完最后一门课的时候我匆匆跑去车站买了车票。其实,为了这一天我计划了很久。记得那天的阳光温暖明媚,在夏天余暑未消的午后,秋日未见萧瑟。我在温暖慵懒的空气包围中慢慢地坐上了前往武汉的火车,也许坐动车与高铁会更快些,但我终究还是选了的火车卧铺长达十四小时的车程。想见一个人却又害怕相见后的情形,就像害怕太过热爱的梦会因为见到天光而骤然消逝,于是我选择把等待留给他。
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我们因为喜欢读村上春树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在一次读书交流会中结识,此后常常在深夜用社交网络聊文学与梦想,聊年少大无畏的天真想法,消耗着漫长到不见尽头的青春。自从他考入大学后我们的深夜交流才中断,一方面我也是因为我升高三后功课太过繁忙。但选考前的很多个夜晚,我都对着复习资料发呆,开始不可抑制地怀念那些夜晚,于是我发了条讯息给他,我想趁秋假去看他。我们约定见面时念“蓝狗的眼睛”当做信号来确认对方,其实这是很可笑的,我们熟知对方模样,但也因此我们都显得天真的可爱,怀着对文学近乎迷信般的信仰,回顾我们钟爱的马尔克斯笔下的那个梦境。
列车在荒野中摇摇晃晃地前进着,由于天还亮,我没有躺上铺席,而是拿着一本书靠坐在车窗旁。那是蓝色封皮的马尔克斯的短篇集《蓝狗的眼睛》。但这时候我已经看不进任何文字,我怀着对某种不确定的暧昧情愫而惴惴不安,奔赴充满未知的遥不可及的未来。我把书合上,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日已近黄昏,窗外的荒野都因血红色的余晖而染上悲伤的色彩,茫茫人生就如同窗外茫茫的荒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些老人已经躺上铺席睡觉了,但也不乏很多渴睡的眼睛同我一样望着窗外。我和他们看着同样的风景,但心里想的大概是全然不同的一些东西,我们这一代人是过于依赖想象的一代人,即使是梦里的人网络中的人都会让我觉得亲切,而身旁的人只让我觉得人远情疏。
不知不觉,大地已经拥抱黑夜,夜是大地最忠诚的情人,无论现实多残酷,也总能给予大地以静谧美好。望着窗外稀疏的路灯与无尽的荒野,竟有些希望在人生就在这样的黑暗中终止。忽然,窗外出现了一座小房子,在荒凉的田野中显得有些寂寞,我清晰地看到门口有个老婆婆在屋前昏黄的灯光下闲坐。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们说柔软的地方总会发生柔软的事。当列车驶离这做小屋的时候,我的心却留在了那里。那个老人就像我的外婆,她总是那样孤独,而她所守护的那座小小房舍却是我可以永远的避风港,帮我抵挡种种伤害。可是我已经永远丧失了那样一个地方,当我开始想逃离来自外婆的爱的时候,有一种超脱的痛楚使得我原来所在的世界分崩离析。而我为了寻求难以言状又微乎其微的最后一点温情乘上了这辆列车。可我怎么能不心痛呢?为了我错失的人生与崩塌的世界。
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窗外泪流满面直到车厢熄灯。我用手机的亮光轻轻地爬上了铺席,盖上被子,温暖舒适,睡意渐渐袭来。我卧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如孩子卧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我渐渐地增加了安全感,竟筑起了一座梦的城堡,那里有鲜花有酒有疲倦有怀抱,那里是幻想与现实的中转站,是我得以依靠的最后的港湾。但很久以后我发现那里其实空无一人,如同孤单背后空无一物。我的梦境中突然闯进一声梗咽,紧接着,哭泣声以铺天盖地之势将我的鲜花与美酒驱逐得一干二净,我醒了。我望向四周,想一探那哭声的究竟,发现对面上铺的一个中年女人在哭泣,她披散着头发,记得黄昏时她同我一起坐在窗边。此刻我看着她,我觉得我们的距离是那样近,在黑暗的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分享她的眼泪的秘密,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是那样疏离,可此刻从她的梗咽声里我听到了流动的感情的声音,听到了带有温度的眼泪掉落的声音。成年人总习惯伪装自己,从不肯轻易掉眼泪。这个世界的法则就好像眼泪代表软弱,正如从小外婆不准我掉眼泪一般,她希望我坚强,可是掉在心里的眼泪却再也没能拭去,而我也成了怯懦到无可救药的人。那个流泪的中年女人恐怕也深谙世事,怕被人看出软弱,只能将眼泪放到深夜。究竟是怎样的悲伤,让她那样歇斯底里?我静静地设想人生的无数种无常,竟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天还蒙蒙亮,但车厢内的灯已亮起。我看见昨晚痛哭的那个女人靠坐在窗前,将头发整齐的盘在脑后。她又开始变得遥远,我甚至开始疑心她昨晚是否真的流过泪。她已不再年轻,干练冷漠的脸上留有几条皱纹,专注地望着窗外。那一刻我竟希望自己永远怯懦,永远能够流泪。
列车快到站了,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如果说那是爱情恐怕连我自己都要嘲笑自己的浅薄,如果说那是友情与我也未能甘心,我便用佛家所说的诸爱无常来宽慰自己。在人潮的推挤下,我下了车,在月台上我看见了他。我向他走去,他看见了我,我们叫着对方的名字,但终究没念出那句“蓝狗的眼睛”,也许是觉得幼稚,也许是见面后的生疏。现代社会的社交网络究竟是帮助我们脱离孤独还是让我们变得更孤独。比起面对面的交流,躲在网络背后好像更安全舒适。
那一天他带着我在街上到处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十分疲倦,但我喜欢这样的疲倦,因为疲倦里有嬉闹有甜蜜的疯话。吃了晚饭后真的疲惫得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提出去走长江大桥。我不相信来日方长,有些事,如果此刻不做,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做了。我们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走上了长江大桥,因为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头有些晕,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一样,我看着他的脸一瞬间觉得很害怕,我们自从他上大学开始再也没见过,他的脸突然变得好陌生,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一些恐怖片,原本熟识的人一转过脸来就变成恶魔。当然他没有变成恶魔,他突然变得很严肃,他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们终究还是太依赖于想象了,我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从前同你一起固然开心,但我好像哪里都到不了。”他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着,但我感觉到他拉我的手在颤抖,他在努力克制住梗咽。“我们到的了对岸,我们往前走不就好了?”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往前走,可是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改变了,我们注定到不了对岸了。
那天晚上我去车站准备坐车回去,在冷清的候车厅里我回想这一天的事情就好像一场梦,而在现实中我们也没能凭借那句咒语找到对方,在爬满青苔的窗台,我轻轻推开窗子,梦境骤然倒塌。也许就像那个中年女人的哭泣,就像那件小房舍的故事,都是出自我的想象,“我们终究太依赖于想象了”。我坐上车,打开手机删掉了所有与他的联系方式。那一刻,我无比相信那天早上我们没有念出那句信号,是因为他蓝狗的眼睛已经从他心里消失了,我们终究无法一起到达任何地方,因为他选择生活和成长,而我依然固执地留守回忆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