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水果摊,发现筐子里的水果换了一轮,带花纹的不带花纹的西瓜都下了架,桃子蒙上了一脸疲软暗沉的表情,新鲜的橘子和苹果却突然之间就冒了出来。每每这时候,就让人感叹,秋天来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句话简直就是镌刻在我们的嘴边,不用思考就可以脱口而出。但也就是在自己独立生活之后,思考着每天的饭食,品尝着自己挑选的瓜果,才真的体会到年复一年季节的轮转。手里的橘子还是有点酸酸的,真正的秋意还要稍缓。
科学家认为,我们会使用与生俱来的酸味探测机制,以判定营养丰富、更为成熟的水果和蔬菜。酸味会阻止我们进食尚未成熟的果实,直到它们足够甘甜,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营养素。完美比例的酸甜平衡和酸碱平衡,便能营造出让人无法割舍的口感。像是成熟的水果,加了砂糖的酸奶,清冽爽口的葡萄酒,水果味的硬糖等等。浓咖啡加入牛奶/奶油之后更香醇柔滑,不仅仅是因为油脂调和了咖啡的苦味,酸碱度适中的牛奶和ph值更高(大约为6.0至8.0,呈碱性)的奶油可以中和咖啡的酸味,一下子使得整杯咖啡的酸度降低到只有原来的1/10。
略酸的未完全成熟的果实,倒是很适合做果酱和果汁,加入足量的白糖之后,反而能营造出一种清鲜的感觉,破解过于黏腻的甜味。茶水里加入柠檬汁以弱化丹宁的苦涩感,调酒和啤酒里也可以加入柠檬,压制和缓解辛辣,使其更加清爽。东京的一些拉面店会提供柠檬拉面,大抵也是为了平衡高汤的油腻,让厚重的脂味带上一丝轻盈。突然想到《四重奏》里「炸鸡上挤不挤柠檬汁」的讨论,果然,对于「酸」的感受,多少带着一点集体共性和私人感受的边界区隔。没有人会断然拒绝,「我不能吃酸」,但喜好的程度,总带着点儿敏感而细致的差别。
谈到酸味,不得不提的自是古老的食物发酵技术。酸菜的发酵并非随意让蔬菜变质,而是在缺氧环境下,自然界的乳酸菌把蔬菜中的糖分分解为乳酸。这种酸性环境不但可以阻止其他杂菌的繁殖,还可以中和苦味,使得其中的维生素C不被破坏,也有效抵御了有毒的生物碱和刺激性物质的侵袭。随之产生的氨基酸和脂类物质,衍生出更为丰富的层次。据说,韩国主妇在腌制辣白菜的时候,会在拌料里加入海鲜、果糖,还可以放入苹果和梨,再撒上些鲜韭菜,进一步拓展出更为浓郁的酸甜口感和鲜香滋味。
继续发酵,随之而来的自是腐败,酸性物质和微生物会分解蔬菜的纤维素、氨基酸和其他营养物质,使得蔬菜变得绵软、酸臭直至腐朽成一滩烂泥。米酒、面包的发酵时间没有掌握好,也会产生让人皱眉头的过酸口感。我们说食物馊了,即是因变质而发出了酸臭味,它象征着「厌恶」、「危险」和「死亡」的信号,与尚未成熟的果实一样,不讨人喜欢。
伯格曼记忆中的野草莓,是新鲜芬芳的青春时代,酸涩、鲜甜,喟叹着爱情的伤痛和往昔的回忆,如今只剩衰老和疲惫。而在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说集《柠檬桌子》里,柠檬则象征着死亡,「对中国人而言,柠檬象征死亡。安娜·玛利亚·伦格伦的那首诗中写道:他入葬时手握一只柠檬。」巴恩斯杜撰出了这个不着调的中国象征,缓缓地讲述着小说中的人了无生趣的时日,以及有心无力的生活。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梶井基次郎的小说《柠檬》,主人公在书店突发奇想地用各式画册堆了一个「奇异幻想城堡」,最后将柠檬搁在城堡的顶端,「远远看去,那只柠檬悄无声息地将调和后的纷繁色彩收入纺锤形的身体,轮廓格外清晰。在丸善书店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只有那只柠檬周围充满张力。」据说,丸善京都店在2005年关闭时,有很多感到遗憾的读者曾模范《柠檬》中的主人公,买了水果悄悄放在书店。啊哈,总觉得,这个「金黄色的快要爆炸的炸弹」好青春,还有柠檬汽水里那种灼热刺激的感觉,有着一种鲜亮、执拗,又带着一些困惑且莽撞的劲头。
酸,不是最高点,总是带着一点怀疑,带着一丝希冀,盼着长大成人,又渴望回到过去。它是尚待确认或不愿放手的爱情,是冲冲撞撞或无法逆转的青春,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我们始终无法长久地占有这些有点甜蜜又有点酸楚的时刻,却,总能让人望梅止渴,口舌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