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认识她是在一个社团宣讲会上,当时我们才大一,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想尝试。
那时候的我,腼腆被动,跟人寒暄一般不超过三句话,而她是那种自来熟的性格,刚认识不到五分钟就挽过我的手,请我喝炭烧奶茶。
她从家乡一个比较小的镇上考到城里来,作为她们高中的前十名,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在那个小地方,周围人都说我蛮优秀的,到这里来一看,觉得大家都好厉害啊,比如我们班,好几个都是从重点高中毕业的。”
我礼貌地笑了笑,没吭声。我就是她所说的那几个之一,三年都在重点班吊车尾,最后理所应当地流落到这个二流学校,而曾经的同窗基本上都去了985,一个登上了报纸,三个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
去哪个学校,无非是一种结果,但三年前我就早有预感,成绩只是一个缩影,可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成长轨迹和生活习惯的千差万别,才真正令我如履薄冰,望而生畏。当他们上台自我介绍,罗列出曾经获得的各种奖项和学过的各种乐器时,当他们出口成章,侃侃而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时,我直愣愣地坐在台下,除了一个超常发挥的中考分数外什么也想不起来。流离失所,前途未卜,很多人在大学以后才感受到的落差,我高中就感受过一遍了。
可我连那个孤零零的数字也弄丢了。
我望着她有点出神,她见我半天没吭声,又换了个轻快的语气说:“听说你是本地的,周末带我出去转转吧。”
“其实……我也不太熟,高中课挺多,没怎么出门,比较宅。”
这是真的,一开始我只是不出门,拒绝一切娱乐活动,觉得消遣是奢侈的,不该把这么宝贵的大块空白时间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后来我连自己的房门也不出了,一回家就把自己锁起来,避免跟爸妈讲太多的废话;再后来我索性把心都锁了起来,在学校我也一句话不说了,下课别的同学聊天,我就埋头写题,惜时如金,我默默告诫自己。
最后我发现我不会说话了,别人聊的话题我一无所知,写作文的时候我一个论据也想不出来。人家见我只是板着脸,半天没反应,自然就不理我了。
有一天我惊愕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成书呆子了?
完了,大家肯定都看出来了,每天看似花那么多时间,却一点进步也没有。昨天老师还说,有些同学从来没见玩过,但是就是没有效率,他肯定暗中是在指我。同学们会不会以为,我进这个班是靠父母塞了钱,是靠作弊才考了那个分数的?
“咕噜咕噜”她把喝完的塑料杯往桌上一搁,“没事,正好一起转转嘛,你总比我熟,不迷路就行,就这么定了哈!”她爽快地决定了。
2
周末,我们从学校搭车到市中心的商业街,花了足足两个小时,她有点晕车,下车后在我肩上靠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看清楚脚下的路。
商业街在我看来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弄些欧式风格的建筑来吸人眼球,实质上也只是卖东西,但为了体现出它的与时俱进,广播里连一首中文歌都没有。
可是她丝毫不这么觉得,一路上都举着手机拍照,还一边感叹:“大城市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上一次我来商业街是陪一个高中同学看漫威的电影。看电影从来不能让我放松,相反灯亮那一刹那又把我重新拽回到现实,总是让我异常难过。电影一结束,我就借我妈的名义,说我不能够在外面晃荡太久,匆匆跟她道了别,过人行天桥时,我看了眼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好奇地想:我要是跳下去明天有可能上头条吗?然后记起来有道关于车辆制动的物理题我还不会写,又低着头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当时班里人都很喜欢看漫威的电影,有一个数学特别好的男生甚至把教室里电脑的桌面换成了雷神,他负责管我们班的电脑,有时候会一大早趁大家没来的时候,在教室里打游戏。有什么关系呢,雷打不动的前五名,数学竞赛拿过全国的奖,要我是班主任我就允许他自习课也上去玩。
但我只看过一部,对大家口中的各种角色云里雾里的,睡觉前我躲在被窝里,拿那个小小的诺基亚手机搜里面各种人物关系,好让自己不显得太与世隔绝。看到微博上好多人一边转发图片一边打着一连串的哈哈哈,我想:他们怎么那么开心呢,他们也经历过高考吗,他们高中时也那样开心吗。后来我想了想我的同学也挺开心的,大概智力正常的人都是开心的吧。
我们一直逛了三个多小时,中间她去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哈哈,还蛮好吃的。”
在公交站,她非常灵活地就钻过人群蹿到车门前面,当我终于艰难地挤上车时,她拍拍她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下。
“你真厉害,这么多人都被你抢到座儿了。”
“哈哈,那是,出门在外,没点真本事怎么行呢。”
见我又半天没说话,她又问:“你那个社团进了吗?”
“没,二面就被刷了。”
“唉,我也没过,终面被刷的。不过我们组有个男生过了,我加了他微信,到时候可以问问他具体干些什么。”
“嗯,那挺好。”
想起来,我已经有好久没跟男生说过话了,总是害怕他们的目光,有时候我觉得能够看到别人瞳孔里反射出的我的影子,一个不怎么笑的眼神总在闪躲的女生。我高中也曾经喜欢过一个男生,没人知道,有次他在班上的元旦晚会上唱《烟花易冷》,唱完后,大家翘着二郎腿,含着棒棒糖,象征性地鼓了会儿掌。我却止不住想哭,只能假装不停地打哈欠,然后掏出纸巾悄悄把眼泪擦干。
当时和他传绯闻的是另一个女生,他们初中就在一个班,两个人的字又很像,大家纷纷说这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高二运动会,我们班出了一个集体舞的表演,她站在第一排正中间,一袭红裙,非常迷人。我没有在这个集体舞的队伍里,我被体育委员拉去跑800米了,并不是因为我跑得快,而是因为班里没人报名,体育委员跟我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柔柔弱弱的样子。我听起来像一句褒奖,心一软就答应了。跑的时候也没人跟我加油,我们班在一个离操场很远的树荫底下,大伙儿都随身带着习题册,哪有心思看毫无观赏性的比赛呢?
我在终点附近的水泥地上缓缓挪动两条腿,胸口像一捆干柴在烧,班上另一个跑800米的女生过来给我递了一瓶水。她是第一名,800米的第一名,而且,在学习上也常年霸踞着第一的位置。
3
车颠簸了好几站,终于开到了一条平坦的路上,她伏在前排的靠背上,不安地皱着眉,过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向另一侧:“到站了叫我。”
“好。”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把车窗拉得只剩一条缝,她的头发终于安分下来,服帖地搭在她的背上。
那个第一名的女生曾经也有过一头长发,高三的时候她剪掉了,然后我们俩就成了全班女生里面头发最短的两个。我剪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妈说长头发不好打理,洗洗吹吹得花不少时间,短头发起床后连梳都不用梳。但她剪短是因为她的网招生考试没过,她觉得这是一个耻辱,有必要铭记这个耻辱,所以她把她引以为傲的长发给剪了,这样她每次照镜子时,都能激起一股强烈的复仇感。
我们是班上最没有人缘的两个女生,这反而促使我跟她走得很近。他们总说好学生身上自带光环,可她哪里是带着光环呢,分明是带着火球,连跟她靠近一点都会被灼伤。她对待任何事情都非常狠,那个800米的第一名不是平白无故拿的,运动会前的一个月,她每天中午一个人去操场跑十圈;准备网招考试那段时期,她常常凌晨四点才上床,脑袋里还想着数学题的解法,兴奋得睡不着;她每天中午吃饭只花十分钟,然后跑到自习室去,一直呆到我们午休结束才回来上课。
高考完后,我在报纸上读到对她的采访,他们提到她的钢琴十级,提到她深厚的文学修养,提到她已经计划好的假期旅行,旁边放的那张相片里,她笑魇如花,仿佛一切都轻而易举,垂手可得。却没有提到她的错题集已经有字典那么厚,她每天中午推开门时全班都错愕地盯着她的目光,她最后一次调考跌出班级前三时的掩面痛哭,她高考前还独自蹲在花坛边拿着小本子默记知识点。
学校的荣誉,老师的欣慰,父母的骄傲,那篇采访聚集起她身边的一大圈人来分享她的战果,但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暴露在外面冻得发紫却依然紧紧握住笔的,自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手。
“嘿,到了。”我拍拍她的肩。
“嗯……”她坐起来,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到路口的时候,她不停冲我挥手:“谢谢你啊,下次再一起吃饭。”
“好啊。”我点头,“再见啦。”
4
坦白地讲,那时的我并没有想过能够跟她成为朋友,我没想过能够跟任何人成为朋友。大一时我依旧保持着高中的习惯,整日整夜地一个人待着,六点钟起床去食堂吃饭,在图书馆里坐到闭馆,然后回寝室洗澡睡觉。
有时候我会被室友的窃窃私语吵醒,睁开眼看到她们电脑屏幕里的综艺节目和游戏界面,有时候我会梦到自己作业本上一片鲜红的叉和两边同学的A+,突然惊醒,眼角还挂着泪,原来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居然已变成了噩梦。我不知道是应该感恩,还是应该惶恐。
跟她变得熟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旧活在巨大的焦灼感中,她带我去学校对面吃路边摊,带我去操场上看星星,带我去湖边吹风,可我老是心不在焉,我老是去想当年坐在同一个教室的人,如今已在500强的单位实习到深夜,或者在实验室通宵达旦地写报告,或者在座无虚席甚至走廊都挤满的教室里做些密密麻麻的笔记。而就在我无所事事地闲逛中,某种生活的可能性已经彻彻底底地离我远去了。
但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开始变得坦然,开始认真地看她跟服装店的阿姨砍价,听她抱怨室友的不讲道理和高中的恋爱史,被她拉去吃麻辣香锅和爆浆鸡排。好几次把她送到寝室楼下时,我依依不舍地跟她道别,并且确确实实地知道,未来我将无数次地回想起她楼下的桂花香。
5
但是我没想到,时间还是过得太快了。
快到她也开始厌倦,对商业街的那些装潢嗤之以鼻。后来那个她加了微信的男生成了她的男朋友,后来她去实习经常累得精疲力尽。恋爱和工作已经侵占了她的太多时间,我们也很少有机会一起出去玩了。
有天坐在一起上课,她突然神色黯然地跟我说:“我有好一阵子都不想讲话了,感觉没什么好聊的,上班也是,不想搭理别人,也懒得再结交新朋友。”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内心却感慨万千:这还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随便拉个人都能聊上半天的她吗?
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渐渐地不再争分夺秒,不再往图书馆跑,也不再回忆起曾经的同学。
这两年里,我们都明显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我不再那么容易郁郁寡欢,她也不再那么容易喜出望外。我们都变得更加适应周围的一切,却也不可避免地丢失了某些最特别的东西。
6
他们总说二流学校的环境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堕落,变得和周围的人一样,沉迷于打游戏和明星八卦,开口聊的就是吃喝玩乐和化妆品,最终视野只有碗口大小,成为活脱脱的井底之蛙。我渐渐发觉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在往那个方向倾斜。
没有人想证明自己是平庸的,但是当看到别人通过追星和游戏而交到很多朋友,当看到别人越来越会穿衣打扮,在节假日里和男女朋友花前月下时,我又有什么底气说,在某个方面更胜一筹呢?生活中的智慧何尝不是智慧,反而是书中的智慧让我与人群疏离,日渐迷茫。
更何况娱乐所激起的快意是多么让人沉醉啊,轻而易举就能够找到聊八卦的伙伴,一部电视剧就可以打发一个周末,上课的时候不用做笔记也不用听讲,吐槽一下老师的口音再对着交换的表情包捂着嘴笑。这是热烈的生活,是向我敞开怀抱的生活,是把我从孤独中拉出来推向人群的生活,是帮助我摆脱焦虑而享受当下的生活。
是幻觉吧,是可卡因吧,是供我吸食引我沉沦的毒品吧?丧钟即将响起,无情的大手会摧毁眼前的一切,我们抓紧时间享受最后一刻的醉生梦死,我们自欺欺人地在真空里歌舞升平。苦痛会成为在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力量,而我们轻飘飘的快乐,会被下一个浪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变成泡沫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月,校园里鸟语花香,好几个早晨,我看着春天的阳光洒在教学楼前,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从我身边穿过,四周满是欢声笑语,一派欣欣向荣。多想拍下这样的景象,放在青春片的开头,令人艳羡的学生时代,宛如国王的新衣。
于是我跟她,手握着一天天贬值的年轻,作为这个世界里最无名的角色,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不知道哪一脚踩空就会跌进陷阱,却又时不时地被大千世界吸引,而忘记了前方那座终将遮挡住阳光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