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名字,我不记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我叫张三,师父把我收入门下时,我就叫这个名字了,后来,这个名字追随了我一生。
琼灵山终年如春,竹林清幽,莲池微漾,几尾银鱼静静沉在水底。我在池边玉瑶洞口,日复一日地苦修,只为抹平心里的伤痕,只为忘了那个人,我恨。
山很大,林很大,洞很大,我孓然一身,却从未品到孤独。
那一年我衣衫破碎伏在乱葬岗,经脉俱断,面目全非。冷雨滂沱,伤口被冻的麻木了。我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星空,死神在渐渐靠近。我像只惊慌的小兔子,逃不开捕猎者的血盆大口。
“你记着,十年后,黔行谷,我们再来比过!”我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声嘶力竭叫喊,恍惚中,他似乎顿了一顿,复又决然而去。
我静静地伏在那里,等待黑暗的到来,都说人临死前眼前会闪过一生的回忆,可是我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暖暖的,软软的……
醒来后我拜入师父门下,师父只交给了我一本心诀便去云游四方。师父说,一天修一页,修成这三千余页,就许我下山,再不阻拦。
师父教给我的心诀,叫霸天诀,名字虽古怪霸道,功法却恰恰相反,柔和温润,如地心温热的泉水,洗涤我的四肢百骸。日复一日,早已坏死的经脉重又焕发了生机,我能感受到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身形变得愈发协调纤细,但我知道,我的举手投足间,已有了撼天动地的力量。那最后一页,师父说,完成了心愿后,再打开吧。
我已经十年没有开口说话了,这种感觉很好,很多记忆都在时间的流动中缓缓地消失。我忽然发现,我早已心如止水。
心诀只剩了最后一页,我知道,我终于可以下山了。
2.
黔徕酒家,最热闹的饭庄。我选了一个面对正门的位置,独自叫了两碟青菜,慢慢咀嚼。
不出我所料的,我听到了那个名字。
“李四爷啊,那可是我们的大英雄,不费一兵一卒,一举歼灭魔教!真是大快人心,人心大快啊!”
“那可不,若是没有李大侠,今天岂有你我的立身之地?如今他武功又有精进,年初可是独自挑了西南十虎呢!光是这份胆量就无人能及!”
”十虎盘踞西南多年,早成祸害,要是我也能出了这个风头,那多好!”说话人比了比手中的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切,就凭你?去了还不够给人当刀垛子的呢!李大侠很快就要继任武林盟主了,听说老萌主对他喜欢的紧呢!”
“听说他很快要在黔州路过,去接他刚过门的妻子去衍州。”
“哇,真希望能亲眼见他一面,那就不枉此生了!”
两个青衣少年坐在门边,身负佩剑,看上去像世家送去某些名门正派拜师的子弟,此刻正学着大人们一般推杯换盏,脸庞相当稚嫩,却充满雀跃生机,和少年人初生牛犊般的悍勇。
“说起魔教,那冥教魔女极其狡猾,灭门后只有她一人逃了出来。听说她善于隐匿踪迹,又长于结网布阵,李大侠落入她的手中,受尽凌辱,卧薪尝胆足有七七四十九日——”
“终于把她给睡了?”
“呸!龌龊,看我回去不告诉师父……”
两个少年笑闹作一团。
我无声地饮尽了最后一口茶,放下一小锭银子,抬脚离去,正正与那两个后生擦肩。出门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他们的声音:
“我从未在黔州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一定是仙子!可为什么穿着一身黑衣?”
“莫非是在为什么人守孝?”
“你是不是傻子……”
很好,他还活着,十年之约,希望他还记得。
3.
黔行谷,从黔州去水关诸地的必经之路。不同与其他山谷的两头窄肚儿肥地形,黔行谷两段开阔,中段狭窄,恰似一个平放的沙漏,马车经过中段时,必须排成一纵列,鱼贯而过。
此刻,我正坐在沙漏最窄处一块石头上,我在等他。
天色尚早,暮鸟未归。西出山谷是一片密林,林中已有水雾慢慢蒸腾,微风轻拂,经山壁收拢,变得生硬猛烈,撩动我额前碎发,掀起我宽袖罗裙。我默然坐着,心如止水,一如这十年来的每一天,我仿佛回到了琼灵玉瑶洞。
暮色初上,倦鸟归巢,几只老鸹聒噪地嘎嘎叫着飞过,山谷空无一人,他,不会来了吧?
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我忽然自嘲地笑笑,我原本以为我已放下,却为何在听到他娶妻的消息后心中升起一丝异样呢?为何要守着这空空的山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气温骤降,风越发狂躁地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挤过隘口,耳中充斥着轰隆隆的声音,狂风,再用力一些吧。
往昔回忆忽然裂了个口子,依稀几个画面闪过眼前。
“宝贝,你快走!快走!我来挡住他们,快走!”他半身浴血,奋力抵住大门,却用另一只手把我推出老远。
看着他昏迷的脸庞,我挥手止住了追兵,让他们离去。他如此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是我要杀他?
狂风忽止,得得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山谷中尤其清晰,我猛然张开双眼。
俊朗的青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后面不远处跟着一架马车。那人锦绣华袍,眉目间满是挥斥天下的自信,左侧颈间,一道红色的疤痕清晰可见。是他,他还是来了。
山谷那头到中段关隘并不远,这区区几十丈却让我感觉时间过去了十年之久。
“刀剑乃不详之物,你为何执意要练?”我不满地嗔怪,我冥教与旁的门派不同,修习的是一种类似于术法的功法,累月经年,精神力量会无比强大,而他却偏偏选了宝经阁中被弃之角落的芷刀诀。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每个弟子只有一次机会进入宝经阁,我爹都已经指给了咱们最好的心法,你……”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从我面前走了过去。那一刻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陌生,那是一种隐忍的得意,我那时并不知道,他费劲心机给我演戏,正是为了这本书来的。
十年一梦,云山几万重,我穿梭在夹缝中看不透牢笼。
我手里捻了个诀,气流在我周身盘旋上升,形成道道锋利的刃芒,记忆之匣逐渐大开,血色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是魔教教主的女儿,未来的教主,他是名门正派的高足,他本是背负使命而来,而我却对他用情渐深,生生收住刺向他的匕首。可笑的是,那七七四十九天里,我以为我们之间竟有了真感情。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要报仇。乱葬岗上,我终是心软收手,他却绝情挥刀,我躺在那里,一把快刀飞快地插入,又飞快抽出,再捅,再拔……任凭刀剑将我搠成肉泥。
我恨,这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他!
指间的漩涡渐渐扩大,带起了谷中的风,他在马上纹丝不动,后面马车的帘子却猛地被掀开一角,那车中的女子抱着一个小小的婴童,大大的眼中满是惊慌。她的目光与我相遇了。
瞬间我敛了所有气息,山谷恢复了宁静,我隐在阴影里,看着那人温柔地与车中人说了几句,牵着马慢慢地从下面走过去。
车里那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忽然松了口气,心里某块东西悄然化开,我掏出怀里那本心诀,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写着:放下执念,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