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文章,如有重名纯属巧合)
张小梅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网络“红人”。
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一如她的名字,普通的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大山里的一棵树,人海中,如同在走在街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最最面目模糊的一个人。
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三个张小梅,她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也不是聪明的那个。每次公开课时老师点名或是有其他班的同学在门口叫起张小梅的名字,她从来都不用抬头,因为那永远也不会是她
工作了之后办公室也有一个张小梅,她看着她来实习,三个月后转正,听着她踩着小高跟踏踏踏的走过她坐着的过道,跟她的同事们说笑,一点点毫不费力的抢走她原先就不多的地盘。从此之后,“小梅走,去吃饭吧”的呼唤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可是从来都跟她无关。
张小梅站在拥挤的早高峰地铁上,奋力在人群中挤出一点缝隙,举起手擦了擦眼睛,没看错,微博的未读提示上那个999+,并不是梦。“不会有那个叫张小梅的女星一夜爆红了吧,这么土的名字。”她一边自嘲的想着一边点开那些密密麻麻的@。
视频中那是她,没有错。不是一个另一个叫做张小梅的人。
那是她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外套,表情诡异的坐在公交车的“老弱病残孕”专座上。
“千万不能站起来”,那是她对自己说,一个月的连续超负荷加班,让她推算不准大姨妈造访的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今天,穿着一件白色长外套的今天。
她不敢去想自己站起来之后身后那块诡异而难堪的红色,决定在终点站没有人的时候再偷偷下车,秋天的七点天已经黑了,应该不会被注意到吧。
没过几站,上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平时的张小梅一定会站起来让座,可是这时,她把头低了又低,祈祷着他不要站到自己身边,可当她看到那跟拐杖出现在脚旁的时候,心中真是恨死了墨菲。她飞快的抬起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那个人,嗯,好像也不算是太老吧。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这种特殊情况下,不让座的话,应该也不是太过分吧?
那段视频上的她看上去就是这样,冷漠的看了一眼之后又漫不经心的把头低下,若无其事的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拍摄那段视频的手机性能一定太好,以至于她都能听到在路口避让左转而来的小车时急刹车时,司机爆出的那句粗口。
那老头儿一把没抓稳,倒退了两步之后摔坐在地,前后的人都连忙站起身来搀扶,连司机都停下车过来查看,好像这一跤让他变成了世界的中心,至少在视频上看上去是这样的,她的身边迅速被人淹没,参杂着零乱的呼喊,
只有她依然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好像毫无关系也毫不关心。
视频只有短短的三分钟,以她冷漠而麻木的正脸告终。发视频的人写了一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也不知道。
视频发布的短短三分钟之后被好几个大号转发,而因为面部过于清晰,很快就有人挖出了她的ID,之后的每一次转发,都带着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嘲讽。
“败类,滚出中国去”
“这样没良心的人怎么还不去死?”
“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教的出这样的孩子,简直是家门不幸。”
张小梅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教错了什么,难道父母有教她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解释,“我不是不愿意让座,我是来月经弄到衣服上了不想给人看见所以才不站起来”的吗?
她不知道自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到成为一个聚光灯下众夫所指的败类,只需要一夜的时间而已。
浑浑噩噩的走进办公室,没过多久,她就听到科长在呼唤张小梅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她坐在座位上没有动,直到科长走过来怒气冲冲的敲着她的桌子,“叫你十几声了,干嘛呢”,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次,他叫的真的是她。
“小梅也好久没休假了吧?”科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冷冷的光,像是一只盯着猎物的狼,“要不这样,先回去歇上一个礼拜,等风头过去再来上班。”
她忽然想起刚刚在楼梯上遇到其他科室的同事,找往常一样跟他们打招呼时,对方躲躲闪闪的笑容。
“刘科,我真不是...”张小梅嗫嚅了几秒中开口,“我是因为当时刚好来了例假,不方便站起来...”
“哦这样啊”,科长扶了扶眼镜腿,努力让自己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表情,“那刚好,你今天就回去休假吧,好好编一个故事也发个微博洗白一下,我信不信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大家信不信,你也知道咱们这种性质的部门,闹出这种事,影响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又是怎么回到家坐在电脑面前的。
她打开微博,又是999+的未读消息,她的前小半生都没有得到过类似大量的关注,可此刻她只想在房间里挖一个洞,把自己深深的埋藏起来。她用颤抖的手指敲着键盘,试图解释当时发生的事。
正写着的时候手机响起,甫一接通,就是一连串的谩骂。挂掉之后没过几分钟,就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咒骂,接连好多个,她不得不关掉手机。
张小梅上网,她知道人肉搜索是怎样一回事,自己的姓名,电话号码,住址,工作单位,家庭关系,亲朋好友都会很快的被扒出来。她看到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粉丝又少去了好几个,是怕被殃及了吧。
她更加努力的敲着键盘,“只要我解释清当时的情况,一切都会结束的。”她想着,点击了发送。
一分钟,五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五个小时,一天,两天,三天。
她用心编辑的那条解释的微博像是被遗忘在了另一个世界,而每一分钟都在刷新的新信息提示,点开依然是无止境的谩骂和诅咒。
没有人对她表示理解,又或许,根本没有人想去理解。
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被用来炒作,消费和制造话题的时代,她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没人在意那天她到底是来了月经还是仅仅在编造一个谎话,他们热烈的各抒己见,义愤填膺的写出一篇又一篇的檄文,《年轻人,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吗?》,《论时代道德的缺失》,《站一会儿,不会死》...
她不死心的每一篇都点开去看,发现自己在每一篇类似的口诛笔伐中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段落,更多的则是作者就此引申出的长篇大论。
一切都与她有关,一切又好像都与她无关。
晚间新闻里也播出了这条新闻,剪辑的记者只刻薄的在她眼睛的部位打了很少的一点马赛克,只要是认识的人,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下巴上的那颗痣。
她看到自己的脸在二十几年中唯一的一次出现在电视上,竟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冷漠残忍道德败坏的人。
她欲哭无泪的看着微博上的转发数字还在不断增加,绝望的站起身,走进卫生间。
刀片割上手臂的时候会不会很痛?
将头埋进浴盆,被冷水压走最后肺部一丝空气时会不会忍不住抬起头来大口呼吸?
自来水的管道那么细,她把自己挂上去会不会拉跨?
她看着镜子里苍白而又惊惶的那张脸,竟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点熟悉感。
在哪里见过吧?
这样的无助,惊恐,有口难辩,
这样的委屈,愤怒,了无生意。
她没有朋友,父母远在大山里,跟哥哥嫂子住在一起,已经快一年没有联系。她很快也会没有工作,科长已经在电话中委婉的表示了“你永远不来最好”。她不敢出门,怕一下楼就被人指着脊梁骨痛骂,怕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家门上,被红漆刷着大大的“败类去死”。
她对着镜子咧了下嘴,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删完微博就去死吧”,她告诉自己,她拿出一年前失眠的时候攒下的近一百片安眠药,给自己冲了一杯温开水,吞下,坐回到书桌前面打开电脑。
她一条一条的,认真而细致的删除着自己在社交网络上存在的唯一痕迹。直到看见五年前的一条时,那张在对着镜子的时候想起的,面容模糊的脸好像忽然有了五官。那是一个比她还要年轻的女孩子。
那张脸出现在张小梅的微博里,只有一个侧面,她跟一个男生拥抱在一起,姿势暧昧。
附着张小梅转发微博时补的那一句,“真是不要脸”
那是她同校的学妹,张小梅记得,在那个还远不如现在开放的环境中受尽冷嘲热讽,先被男友分手,又被学校退学,她不堪流言蜚语,有天晚上跳了楼。
被抬走的时候,还不到21岁。
张小梅几乎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
毕竟,她不是发微博的那一个,毕竟,她不是什么大号也没有几个粉丝。当时的她在庞大的转发大军之中,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这件事对于她的生活不过是一个插曲,一个顺手点击的“转发”,和不痛不痒的一句评价。
而她现在知道,这样不起眼的每一粒沙堆积起来,是真的会压死一个人的。
可是太晚了,她的胃部已经感觉到了绞痛,那是连着心肺都在颤抖的绞痛。在剧痛产生的幻觉中,她看到那个女孩对她笑着,伸出手,嘴唇一张一合:
你看啊,
我们终究都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