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认识他是在2010年的时候,他18岁,意气风发的年纪,像所有普通的青年一样。唯一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眉心的一个红色胎记,不大不小,差不多一个环形别针那么大,长方形,是那种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好像是印章印上去的一样。但是他长得很帅,有胎记也很帅。18岁那年,他在我们学校里读高二,我刚好是他的体育老师。
地道的说,我不是一个喜欢现实世界的人,毕业之后也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家里人只能托关系给我在县里的高中找了一个体育老师的工作先做着。没办法,谁叫体育课最好教,甚至是不用教呢。再说可能家人觉得体育老师比较容易找到女朋友吧。
但是不说假话,我的课可不少。整个高二年级的体育课都是我一个人在带,我一个星期要上十节课。不过周五的体育课就属于不用上的那种,班级一般都安排在最后一节,学校给我的通知是最后一节课就不用上了,让学生们早点放假回家过周末。你别说,当时我觉得这个学校真的超人性化。
反正那时我就是那所高中的赤脚体育老师。那年我25岁,高中名字叫新安高中,对了,高二年纪五个班。
那天我凑在体育器材室的窗户旁边读村上春树(没什么其他的爱好),也在等待下节课的学生们来操场(体育器材室离操场很近)。突然有人敲我的窗户门,我看了一眼,是他。我在脑海了回忆起这张脸,高二三班,王皓宁,不调皮捣蛋,成绩中等偏上,据说上个月被选评为高二年级的级草(这个是在办公室听其他老师闲聊来的),眉心的红色胎记给人很有辨识度。不过我想不通他突然找我有什么事。
我跟所有班级的同学都保持着淡淡的关系,也基本没人要求加我QQ什么的。因为我不仅不帅,还有点不切实际。他有点急切,看我一时没有反应又敲了两下。
“陈老师,陈老师。”他一边敲我的窗户一边喊我。
我把书放在窗户旁边的小桌子上,用脚踢开了滚在我脚边的一个足球,上前去把门打开了。
“嗯?什么事?”
“老师你让我进去休息一下。我有点难受。”说完还没有等我同意就闪进了器材室。
“中暑了吗?”我问道。不过下一秒我就觉得我是真的蠢,现在都是什么月份了,深秋时节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也进了器材室。
刚进器材室我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的整个身体在收缩,像一个谢了气的皮球。确实像皮球,因为到后面,他接近一米八的个子,不瘦的身材完全收缩成了一个圆球。只留下了一双手,一双手还是很长,耷拉在球的两边。腿变得像两根树枝粗细,大概10公分长短,现在只能看到那双大得不得了的运动鞋了,我猜想大概有四十三码吧。形状有点像我们现在能在广告上看到的巧克力豆人物。
球面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他长方形的胎记还在上面。但到了那时,胎记变得可以上下分开也可以闭合了,它成了了这个生物的嘴。整个球体的颜色也在慢慢改变,从原来的黄色变成了现在的绿色。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个绿色是那种青苔和水草的绿,绿油油的。
他不是人,这是我当下最强烈的感觉。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想看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害怕是很害怕的,但是从小看过的科幻小说还有鬼怪小说没有白读,而且我感觉,他没有攻击性。至少当时对我没有。
在我还没有看清他真正样子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朝器材室里边走,他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活像一直吃胖了的企鹅。那双运动鞋就是两条大船,让他迈起步来很艰难,他在一个红色的水桶前面停下来了,然后我看见他在喝那桶里面的水。那个桶里的水很脏,但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就已经咕噜咕噜喝光了。
那个桶是我们平时可见的那种不大的红桶,之前下雨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了外面,接了一整桶的雨水。我当时看见的时候觉得雨水也还蛮清的,就拎回了器材室,经常下课的时候懒的去卫生间洗手,就在桶里洗一下。但是那时却被王皓宁一口给喝完了,不,不对,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生物一口喝光了。
后来我又眼睁睁的看着他慢慢的膨胀,圆球开始慢慢的向上向下伸开,嘴巴开始慢慢闭合成为胎记,进而生出人来的嘴巴还有眼睛鼻子,这些变化,大概是在几分钟之内进行的。
在他完全恢复了人形的时候,我还还呆呆地立在原地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以至于当时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脑子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小说看多了,开始出现了幻觉,但是后来他的一番话证实了我的眼睛并没有问题,脑子也没有。
“老师,老师。”我还在恍惚没有缓过来的时候,听见他在叫我。
“嗯,嗯?”我下意识往后站了一点。
他看出了我的惊慌:“老师你不要害怕,希望你可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可以吗?”
“我?”我指了指自己,“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那个水,是我经常洗手的,很脏的,你喝了……”
“那没事,只要是雨水就行了。不好意思老师吓到你了。”
“吓到我?那倒没有,”我有点怕被学生瞧不起,“不过你倒是可以给我说说你……”
2
“砰砰。”我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又听见了窗户传来的敲击声,我这下真的有失措,该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生物。
嗯?我惊慌的一回头,看见的是一个女生,娃娃脸,长的挺精致的。我在脑子里回忆这个脸的主人。高二三班,李婉婉,体育课代表。嗯?体育课代表。对了,这节是他们的体育课。原来她是过来找我上课的。上课铃声已经敲响十分钟了,他们班的同学早就聚集在操场上等我了,她去办公室找我来着,不过没有找到,就想到我可能是在操场旁边的体育器材室。
“看来老师要去上课了,那我就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跟您聊聊。”说完王皓宁就打开门闪出去了。
他经过窗户的时候向我看着,笑嘻嘻的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我知道,那是在提醒我保守秘密。我避开他的眼神,跟着李婉婉去操场上课了。
一节课有45分钟。基本就是先让他们围着操场跑几圈,再做几节高中生体操,然后跟他们玩会游戏,基本啥一节课就可以结束了。但那节课是我上的最心不在焉的一节课了。
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播着刚刚在体育器材室发生的一切,以至于我在跟学生们玩游戏的时候被球砸到了头也没有什么反应。同学们轰然一笑我才反应过来。后来我就不陪他们玩了。
那大概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样子,深秋有点寒意,我穿的是一套运动卫衣,找到了一个还算温暖的,太阳斜照的地方盘腿坐下来,把玩着操场上的绿草。
我看着操场上的很多学生,脑子里一片浆糊。
学校里有很多班级,也有其他班在上体育课。我们学校一共也就三个体育老师,所以我们关系走得挺近。最闲的就是高三的体育老师杨善,基本他的体育课都被数学,英语老师给抢了去,他也落得清闲。那天他在操场闲逛,看见我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就走上前跟我聊了一会。
“王老师坐在这里干嘛呢,这是在思念哪个佳人吗?”杨善这个人就是这样子,喜欢开人玩笑。
“我?不,我不是那种肤浅的人,我在思考宇宙。”我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思考宇宙之大。
杨善哈哈哈的笑了一声,也在草地上盘腿坐下。
“诶。杨老师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妖魔鬼怪之类。”我们老师之间不喜欢互称名字。喜欢叫个姓后面加上老师。
“这个嘛,我觉得,信就有吧。我不是唯物主义者。不过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
“我小说看多了。”我说。我总不能说我刚刚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生物吧。
“其实我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不重要,大家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各自安然就好了。不需要排斥什么。”杨善说。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跟他深究这个问题。我怕我不小心说漏嘴了。杨善在学校待的时间很长了,我是今年刚过来的。我问他知不知道高二年级的王皓宁同学。
他说他知道。去年他就带的高一体育。而且那个男孩子长得很令人瞩目,眉心的一个胎记也让人印象深刻。不过他也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基本不怎么跟同学们玩,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性格很阴郁。其实大家私底下喜欢对他议论纷纷。”
“这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不知为何有点为他打抱不平,而且我直觉他并不是一个阴郁的人。
“他在一边读书一边照顾自己的妈妈,而且听说他妈妈精神状态不太好,就是有精神病。”后面两句话是他压低声音说的。毕竟老师讨论学生的家事不太合适。
“而且听以前跟他在一个初中的学生说,他以前没有胎记的,那个胎记是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杨善一股脑把他知道的八卦都说给我听。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生物?那他的妈妈是人还是和他一样呢?他们为什么要来到人类的世界里?一个接着一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我跟杨善的谈话在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结束了,晚上我回到我的职工宿舍里,打开电脑,想在百度上搜索一些东西。可是我的脑子里没有思绪,又或者说全是思绪。
我输入“绿色的球型生物”,但百度上出来的答案基本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我想是不是可以找他出来当面聊一聊。
我找出高二五班的登记表,查了一下他的手机号码。这是开学的时候他们班的体育课代表交给我的。是用来点名用的。为了方便,当时也都把电话号码留下来了。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铃声,我的心跳也在随着铃声扑腾扑腾的,比我第一次给喜欢的女生打电话还要紧张。
大概响了30秒钟,电话接通了。
他先说话了,“陈老师吗?“
我没想到他知道是我,手机差一点从手上滑下去。
“额,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想他该不会还有超能力吧。
“你之前上课报过你的手机号,我存了。”他说。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也想不出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哦,这样子。”我想起来了,我给每个班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都会报一下自己的手机号,但是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存下来,其实那都是其他体育老师告诉我的既有程序,当然,也从来没有哪个学生真的给我打过电话。
“陈老师是想聊聊今天的事情吗?电话里不太说的清,十一点,普阳海滩,可以的话当面聊一下。”
“额?”又是我没有想到的,他竟然主动约我出去聊一聊。
这本来也是我打电话的目的,我便同意了,不过我没有想到在海边。普阳海滩离我挺远的,骑电动车大概要四十分钟。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当初父母叫我把家里的车开过来我拒绝了。主要是我觉得用不上,我感觉一个电动车就够我溜达了。但是没想到还有这茬。但我还是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我当时不知道迎接我的到底是什么。认知的刷新还是危险。我不知道他在我面前表现的一切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至少我觉得他的真实性格并不像他在同学面前表现的那样子。
3
我到了海边的时候离十一点还有二十分钟,一片漆黑。这是一个鲜有人来的海域。沙滩上坑坑洼洼的,沙子很细。我坐在地上等他的时候一直在把玩着沙子,从手抓一把沙子然后让它从指缝里溜走。海面上一点风也没有,一眼望去,黑乎乎的,像是电影院的黑幕,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奇怪的鸟叫还有鱼在海里跳跃的声音。我以为海边应该很冷,在卫衣外面加了一个很厚的风衣,可没有想到一点也不,晚间的这片海域有点像盛夏的海边。我感觉我在梦里,我在做梦。这一切都有点不真实。
十一点的时候,很准时,王皓宁来了。不,是他的本体来了。他是游过来的。这时候只能看见一个圆球,没有白天看到的那种手和脚了,手脚变成了鳍。在上岸的那一刻,他又开始在变化。跟白天的程序一样。我发现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可以看见他的一切行为举止。
“生活在海里不好吗?为什么要在人群中生活。”我问。这时候他已经成了人样,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他上岸后月亮好像也是从海里上岸了。挂在天上,月光下我盯着他的脸问。
“替人生活。”他答。声音跟白天的也不一样。变得很苍老,有点来自远古的感觉。
“替谁。”
“一个救我的人。他失去了他的生命。在这里。”
“所以你一直幻化成他的样子,是吗?照顾他精神有问题的妈妈。”
“嗯,他妈妈是因为失去这个儿子才疯的。”
“抽烟吗?”我问。
他没有接我的话,盯着海平面,继续说:“我原本生活在海里,是嚣望的族群,来自冰河世纪。我们可以变化成很多的样子,但我们只能喝雨水为生。昨天晚上妈妈犯病了,我早上上课走的匆忙,没有来得及回海里补充雨水。我到下午快坚持不住了。经过你那里的时候闻到了雨水的味道。我才冒昧过去了,希望没有吓到老师。”
“吓到倒没有,老师可是从小博览群书的人,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读到过。”我有点底气不足的说。
“你是第一个见到我样子没有吓坏也没有排斥我的人。”他说。
“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的快乐吗?”我问。边吸了一口刚刚点燃的万宝路。薄荷的清香有点冲脑,起风了,烟灰被风卷向了远处。我盯着手上的万宝路,我好像看见了世界上无数的可能性。
“以前不快乐,但遇见了你,感觉以后会快乐一点。”他说。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以至于我后来辞去了老师成为了一个专业的潜水人员。其实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我想看看他生活的海底是什么样子。
他不会变老,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很老了。
我能想象出我到了八十岁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情景:
“死老头,雨水有么?”
“有,刚洗过手的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