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文《神话里隐藏的历史秘密:夸父逐日》中我们推测,所谓逐日,不过就是立竿测影考定历法的科学工作,并不是什么神话,而且,逐日的夸父很可能就是帝尧时期受到排挤的共工氏。
有了这样的推测以后,再来看《尚书·尧典》的记载就会发现,如果补上我们的推测,理解起来就比较顺畅了。
一
《尚书·尧典》篇幅很短,仅六百余字。
除了开头的一百字介绍写作背景和尧的伟光正,全篇内容以对话为主,涉及羲和、胤子朱、共工、鲧以及舜等人。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毛。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尧指派羲和(羲氏与和氏,羲和或为职官名)负责组织开展观象测日以修正历法的工作,并分别委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人分守东南西北四方具体执行。最后的结果是圆满成功,确定了制闰之法,修正一年为366天。
尧对这一成果很满意,给了八字评价:允厘百工,庶绩咸熙。
什么意思呢?
《尚书正义》的注解是:允,信。厘,治。工,官。绩,功。咸,皆。熙,广也。言定四时成岁历,以告时授事,则能信治百官,众功皆广,叹其善。
翻译成白话就是,有了更精确的历法,就能提前知道一年之中的冷暖变化和节气更替,就可以准确地预知并据此安排百官各司其职。
对农业社会尤其是上古时期来说,历法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你想想,季节气候,阴晴雨雪,这些可都是老天爷管的,完全是不可捉摸的,而历法的作用正是实现了人与天的沟通,天子可以据此传达天的意图,所以,从远古时代起,历法就与政治密切相关,甚至成为联盟共主或天子执政的合法性的来源和证明。
所以,改朝换代发生的时候,新朝廷往往都要更新历法,以宣示和强化这种天命所归的意涵(此外,随着观测精度的不断提高也会有修正历法的要求)。
在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施行过的各种历法多达数十上百种,另外还有很多少数民族也有自己的历法。
由此可知,尧时的这一次历法修正何其重要。
二
历法修正的事情是全篇着墨最多的。讲完历法,《尚书·尧典》全文已经过半,接下来的文字也愈加古奥难训。
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
帝曰:“畴咨若予采?”欢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这两段大意是说帝尧向臣下询问谁可堪大用,放齐和欢兜分别推荐了胤子朱和共工,但帝尧表示这俩人都不行。
胤子朱,有两种解释。一说胤是地名(胤国),子是爵位(周代有公侯伯子男,子是第四等,尧时的爵位划分我不知道),朱是名,即胤国的子爵朱,这是《尚书正义》的解释。
还有一种解释。胤,子孙相承续也(《说文》),胤子,也就是嗣子,即嫡长子。尧生有十个儿子,长子名朱,封地在丹水,故称丹朱。
司马迁用的是第二种解释,《史记·五帝本纪》载: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
比较奇怪的是,尧问谁人可用,但并没有用人于何事的说明,如果承接上文修正历法后尧说的“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尚书》)、“信饬百官,众功皆兴”(《史记》),那么,他所要寻找的这个人自然在百官之上,或者干脆就是他的继承人。
再结合《尚书·尧典》开头的背景说明,“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也就是说,《尚书·尧典》是尧将要传位给舜时所写的,那么,尧向臣下问贤的目的,当然就是在挑选继承人了。
放齐推荐胤子朱被尧否决了,欢兜又推荐共工,说“共工方鸠僝功”。
“方鸠僝功”四字,方,意为广大;鸠,意为聚;僝,意为见。《尚书正义》的解释是:方方聚见其功。於所在之方能立事业,聚见其功。
《史记·五帝本纪》用的是“旁聚布功”(旁,意为大、广泛),与“方鸠僝功”的意思差不多,共工其人是有功劳的。
但尧还是不同意,“静言庸违,象恭滔天”,他认为共工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貌恭实倨,看起来很恭敬,实际上很凶狠,看起来很顺服,实际上敢翻天。
三
再下来的问答就有前因后果了。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
佥曰:“於!鲧哉。”
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
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帝曰:“往,钦哉!”
九载,绩用弗成。
四岳,即前文尧命羲和那一段里的羲仲、羲叔、和仲、和叔。
尧问得很清楚,谁能治水?完全不同于上文胤子朱和共工那两段的不明不白。
四岳推荐鲧,尧开始也还是不同意,但四岳坚持可以一试,于是尧同意了。历时九年,鲧治水无功。
行文至此,该亮包袱了。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扬侧陋。”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闻,如何?”岳曰:“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试哉!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妫汭,嫔于虞。帝曰:“钦哉!”
尧还是问四岳,你们谁能接班啊?四人表示无德无能接不住,然后推荐了舜。
舜是平民出身,父母和弟弟都对他很恶劣,甚至想法要害他,舜却始终待父母以孝,待弟弟以仁义,保持家庭的和谐。于是,尧把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舜,再后来,舜就继位了。
四
问鲧是为了治水,问舜明言是要找继承人,唯独关于胤子朱和共工的问答只有果,没有因。此其一。
其二,尧的嫡长子丹朱、共工、鲧,这三个人以及上文的欢兜,都具备继承帝位的实力,换句话说,他们都是舜的强有力的竞争者。
为什么这么说呢?
尧舜禅让早有定论,但一直还有另一种声音,《竹书纪年》载: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
舜囚禁了尧,这一说法本文不展开。
如果我们回到权力交接的政治逻辑上来,那么,不论是否禅让,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竞争才是很奇怪的事情。
我们来看看那几个人的结局。
《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共工、欢兜、鲧都被流放了,丹朱也被流放了,《汲冢纪年》云: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后稷为尧舜时的农官)。
这还是比较温柔的,按《韩非子》的说法,鲧和共工直接被杀了。
《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
尧准备传位给舜,鲧和共工先后进谏,理由都是舜是一介平民,结果俩人都被杀了,而且是“举兵而诛”,并不是下道圣旨就自裁那么简单。
到底是被流放还是被杀,很难确证也不必费这个劲,从这些记载至少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尧舜相继的过程并非风平浪静。
再举一例。《韩非子·十过》载:
……尧有天下……莫不宾服。尧禅天下,虞舜受之……国之不服者十三。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夏后氏没,殷人受之……而国之不服者五十三。
每一次的帝位更替,都有不服之国,而且越往后这种不服就越多。《韩非子》这段话本意是讲一代比一代奢侈导致不服者众,“以俭得之,以奢失之”,但想想看,天子继位而诸候不服,那能没有冲突吗?
所以,即便尧舜禅让是唯一真相,也不能否认的是,在这一权力交接过程中,很可能发生过激烈的竞争乃至斗争。
这不是阴谋论,也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已经证明,成王败寇即便不是全部事实那也是最强有力的进化逻辑。
历史从来都是有两种,一种官方的,或称为正史,一种民间的,或称为野史,还可能出于各种动机或机缘而衍化成传说乃至神话。
勿庸质疑的是,正史不会是事实真相的全部,野史也不会全都是谎言。
五
我们要说的重点是共工。
共工在神话体系中被尊为水神,那么,治水自然就是共工的本分和专长。
对照《尚书·尧典》会发现,一方面尧并不否认共工有大功在身(但人品不行),另一方面,当他询问谁能治水的时候,被推荐的是鲧而不是共工。
我们来推测一下。如果共工的所谓大功劳是治水而成,那么,再次治水的时候被推荐的没有理由不是共工。而且,尧对鲧本来就是持否定态度的,九年治水的事实也证明尧的判断没有问题,那么,他不看好鲧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治水有功的共工出山呢?
一种可能就是,此时的共工早已不再治水,而他所创建的所谓大功,也并不来自于治水。
部落联盟的时代,各部落的话事权显然离不开各自的实力,这与今天的国际政治没有区别。
共工的部族加入中原联盟后,实力大而未必强,实力不强未必没有名望,这样的局面让共工陷于一种既被用又被防的尴尬境地。
于是,尧命羲和与四岳修正历法以昭天命的时候,共工被派去做执行导演。历法关乎天命所在,兹事体大,不能说不重要,共工本长于治水,但能不去么?
立竿为表以测日影,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虽然是个苦差事,但“共工夸步十日”的结果是确定或完善了置闰法,得一岁366天,反正这趟差事圆满成功了。
最后的结论就是,《尚书·尧典》中尧问谁能任事却没有问事根由,其实问的就是继承人的事情;欢兜推荐共工说他有功在身,这个功很可能就是后世传说中的夸父逐日,也就是他立竿测影修正历法的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