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独自坐在阳台上看书,不经意抬头的瞬间,发现天上的云朵很美:成群结队地在空中浮动,有气势,却不惊人,只给人一种闲适的舒服之感:就像清风穿过少女纤细的双足,那丝缎质感的长裙轻轻抚过她如玉的肌肤。
我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了几张。对面老式小区陈旧的屋顶在天际勾勒出一种斑驳的岁月感,顶上的云朵一排排、一行行缓缓涌动,像一大群绵羊趁牧童不注意,跑到天上闲庭信步。
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云了!
有记忆以来,我就是一个向往蓝天的孩子。没事的时候总爱呆呆地看天上变幻的云彩:旭日东升时看、夕阳西下时看、晴转将雨时还看;坐在屋檐下看、坐在田埂上看、坐在河岸边也看……总也看不完、总也看不厌。似乎那苍穹之下、云朵之上有什么宿命似的召唤。
每年稻谷收成的时节,坝上一片金灿灿的黄,知了卖力地叫着,那金灿灿的颜色便又夺目了几分。我有时会在大人们之间穿梭、奔跑,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田埂看远山上别着的白云。黛青色的小山丘就像一个羞答答的姑娘,颔首低眉地远远站着,遥望着我们这边的农人们在田地里割一把稻子、起身将稻子递给打稻谷的人,而后又回去蹲下继续割;而打稻谷的那一个,则一次次接过稻子、一次次将之摔打在拌桶(各边长约两米、深约一米,一面开口的方形木桶)上。一棵野树替它勾住流转的云朵,别在耳后。
那儿的山跟真正的大山那是比不上的,但儿时的我,常常会想诸如“山那边的世界肯定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吧”、“什么时候才能去到山的另一边呢”、“快点长大吧、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云朵”之类的问题。有时边看边想,竟会痴了去。
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要用功读书啊,将来脱了农民的壳!”尤其在田间劳作时,常常对我们进行“现身说法”式的教育:你看农民好苦!
是的,那个年代,很多人都看不起“农民”这个身份,因为它意味着不富裕、没地位、重体力……当时的电视新闻或报刊,经常会爆出“某某大学生回乡当农民”一类的新闻,似乎大学生当农民是最不堪的一种选择。
我通常对祖母的话不作回应,而依然看云。在我的心里,她的话说出口,就像小石子扔进了水里,总有涟漪时时浮起。天边的云朵不停变幻,时而是龙,时而是虎,折射着我波动的内心世界。
我小学读过两个学校。一个在我们村上,一个在镇上。我们村的学校办到我三年级的时候,突然就不办了,我们这些学生只好去镇上念书,办的时候也只有三个班:幼儿园一个班、一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每班只有十多人。我们班,是唯一一个在那里念到三年级的,前面的学生三年级必须要去另一个村念,然后在四年级的时候去镇上的小学。镇上的学校虽然很大,班级也多,但我却没在这里留下太多有趣的回忆。我还是喜欢我们村上的学校。
它由一栋独立的小二层楼房、小小的操场、一畦菜地、一排杉树、几株芭蕉和一层围墙构成。操场里长满了小草,其中有一种草,拔出来后能闻见根部的清香,我们都叫它香草。冬天的早晨,草面上会结一层薄薄的冰,很多同学一进学校就把书包一扔,在草上滑起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天,开始是雾蒙蒙的,看不清周围人的脸。滑着滑着,雾就散了,渐渐显出低矮的云层来。有时候我摔在地上,就干脆不起来,躺在地上看云,也不去管衣服湿不湿。其实冬天的云并不很好看,我只是喜欢看云时的宁静——就好像一潭碧水,倒映着树木、了无波澜。
在当年,像这个时节,是学校里看云最好的时候。那时我们刚学了一篇描写火烧云的文章,里面的云千姿百态、变幻莫测,我被作者动人的笔触感染,就真的认真去观察起傍晚的云来。我常常在放学后还在学校流连,就站在二楼走廊的一端,把手靠在围栏上,托着腮看云。落日穿过一朵云的时候,金色的光就从它的背后环抱着它,勾勒出它的轮廓来。如果夕阳夹在两朵云中间,那么它们都将被染成橘红色,羞答答的挂在天边。有时候一阵风吹来了另一朵云,它便拉起它们的手,跟它们融为一体。然后变成兔子、变成马、变成狗……又一阵风过,狗先不见了一只耳朵、后少了一条腿,最后干脆消失了。
那时我总幻想,要是能在云朵里睡上一觉,该多好啊!
看完云回家肯定是很晚,别家早就吃上晚饭了。林子里只有祖母和她唤我乳名的声音四处穿行。祖母找我找急了,看到我时总会嗔怪一句:到处跑,天上都是你的脚板印了!
后来随着越长越大,学业越来越紧,看云的时间就变得很少了。即便偶尔看云,心里也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等我长到十八岁,在重庆再看云时,又有了另一种心境。元旦放假我独自一人去看望在那里求学的高中挚友,踏上动车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新的:山是新的、草是新的、云也是新的。碰面后我们去了几个地方,最后在朝天门广场瞭望嘉陵江。冬日的近晚时分,江面看上去十分萧索。几朵云在天边沉静地俯瞰着这个异乡之城。我的心为之撩动,暗暗期望着以后能再来这里。
没想到再去重庆的时候,我是为了工作而去。成天在公司基地与犀牛宾馆之间来回,很久也不再看天上的云彩。偶尔抬头看天,也是看江北机场上空起降的飞机,渴望着快点以一名乘务员的身份,站在上面。
再次看云,是在飞机上。隔了很久很久,那时我已经成功放单,也有比我更新的学员叫我“某某姐”。那天天气很好,推车去前舱的时候,我偷偷望了一眼窗外:原来站在云朵之上,所见的云,竟是这样的啊——一坨一坨紧紧挤在一起,就像质量上乘的厚棉被,仿佛整个人躺上去也不会有事一样。不一会儿,太阳在我看不见的位置给云朵们披上一层金色的纱衣,我更想躺上去了。
有一天快落地时,坐在乘务员坐席上看云,耳边突然回响起祖母的嗔怪:到处跑,天上都是你的脚板印了!心里突然明了了那种宿命式的召唤,到底是什么。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段经历必须要去走过,我们无法告诉别人什么样的一生才是值得,就不要去指点别人的人生了吧。就像我此刻心里正在感慨,我的女儿无法看到我小时候那么自由自在的云一样,谁知道她的心里会不会在意天上的云是不是无拘无束呢?或许以后她会去看花、看海,甚至看石头也不一定呢。
我告别了飞行生活以后,才发现,生养我的这座小城已经大变模样:不断有高楼拔地而起、新的商圈一个接一个建立,甚至一些我曾经自认为无比了解的人,也有了逐渐陌生的痕迹。我不再看云。一朵围困在林立高楼里的云,是不自由的,飘到哪里都是囹圄。
虽然我仍然是农民户口,但却早已不再过着老一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关于农事的记忆一直停留在童年时代。而小村的土地或者成了集体用地,或者包给了做农业的公司。那些不再把日头从东背到西的农人们,也开始被食物价格的涨跌牵动神经。兴建的别墅式小区丛丛而立,挡住了薄暮时分天际的云彩。他们并不关心是否看得见云朵,甚至也不关心天上是否还有云朵。只是他们脸上的笑容逐渐不再灿烂和豪迈。
我看到的大多数人,他们为了生活奔忙,看似自由自在,可是无不被欲望牵制着,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活动。当一个人成为欲望的附属,就好比一朵云成了城市的点缀。他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再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被欲望围攻的对象。
我常常对别人说,我只想培养一个快乐的人。她可以去看花、看海、看石头而不看云,只要这使得她快乐——前提是合法合情合理——并且能成为她在漫长人生中的精神支柱,我相信,她无论何时都会充满生命力。因为在她的内心,有一块纯净的地方,不被世俗和物质污染,时时刻刻给予她源源不绝的力量,而她也必将用一生去守护。她们相互依存,却绝不成为任意一方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