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刘明星

(一)住院

刘明星的农用三轮车撞到了树上,胳膊被夹在了树干和车头中间。

他没有觉得疼,只是左胳膊失去了知觉。右手把着三轮车头开回了家。媳妇被吓坏了,没有头绪,只是哭个不停。

刘明星火大了,劈头盖脸说,快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我去拿钱,咱们搭车去X县。

两个人收拾停当,坐上了去X县的公共车。刘明星惨白着脸,胳膊的疼开始醒了,他嘶嘶直吸凉气,一路上骂骂咧咧,说婆娘家没见识。媳妇儿眼里蓄着一汪泪, 双手护着刘明星已经肿的很粗的胳膊。

X县有个祖传的骨伤医院,姓朱,在临近的几个县城颇有名气。而朱家的几个子孙里,朱老二这一枝更是脱颖而出,临县的骨伤患者去X县看病,都是奔着朱老二医院去的。

X县的公共车站里鱼龙混杂,刘明星和媳妇一下车,一群三轮车司机就围上来,大声吆喝。

“看骨科,我带你去!”

“兄弟,跟我走,保证给你带对地方,不走冤枉路!”

甚至有人已经上来,夺刘明星媳妇手里的大帆布袋:“来,师傅,您这有伤在身,我给你提包!”

刘明星的媳妇两眼发盲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只手紧紧的攥着帆布袋子不放。身旁的刘明星心绪不佳,右胳膊抱着左胳膊,终于被这些阻路的人弄燥了。

“边上去,我们有人接!”

人群退散了,媳妇眼里有点喜色:“谁接咱?”

刘明星不吭声,只右腿躬起来,示意媳妇从兜里掏电话本,媳妇儿窸窸窣窣地掏了半天,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本子,帮忙翻起来。刘明星看到写着路小风的那一页,就开始骂骂咧咧地说:"停停停,长脑子了没有?让你停,对,翻回去刚才那一页,就是那一页滴了一滴钢笔水的。"

公共车站出口的电话亭边,刘明星仍旧抱着胳膊靠在铁皮板上,媳妇儿在抖抖缩缩地给那个路小风拨号码,没有文化让她做每一件事都畏首畏尾。电话接通了,她还茫然地看着那红色的电话上白色的按键,双手擎着话筒放在刘明星的耳边,刘明星换了笑脸,扬着声调说话,直到挂了电话,她还兀自在发着呆。

刘明星是个伤员,在媳妇眼里却仿佛是他带着她去冒险,是啊,她什么都听他的,从嫁给他到现在就是。所以,当两个人找公交车,转车,走过七拐八弯的一条条路,终于看到了挂着朱老二骨伤医院的牌子的建筑物时,刘明星的媳妇在心里松了口气,嘴上不自觉说:"这出门的事,还是男人能行!"

挂号,看门诊,办住院手续,一切都弄停当之后,已经是夜晚的八点了。刘明星的胳膊被临时简单固定了一下,右胳膊扎上了针,人靠在被子上,闭眼皱眉。病房里三张床,进门左手边一张,最里面窗户两侧各一张,刘明星被安排在了靠窗西边的那一张,其余两张还空空如也。

一阵火车的尖鸣,床也随之震动了起来。一会儿火车走远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媳妇在整理行李,大帆布袋子被翻地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几个馒头被找出来,俩人凑合把馒头泡到水杯里,从对面病房里借了一撮盐撒进去,当晚餐吃了。

药物里有止痛成分,刘明星不似先前那样烦躁,吃了几口热的,困意也渐袭来。媳妇给他喂完了饭,仍旧忙东忙西,刘明星心里一忽儿软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还是住了口,闭上眼睛, 疲乏笼罩了大脑,心事朦胧了,意识也朦胧了。

"哟,楼下护士帮我查了半天,我才查到你在这个房子里",刘明星倏地醒来,门口的钟上显示的是九点十五分,眼前站着个白胖胖的妇人,媳妇儿站在旁边,讪讪地,又是不解。

"你这是咋弄的,听小风说你骨折了,他不在县城,我接到电话就过来看你了。"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床上,"医生没说咋弄?"

"哦,先消肿,吊几天针,消肿了才能做手术。"刘明星反应过来这是路小风的媳妇。

"呀,那你咋还给弄肿了,我看那有的人直接过来手术都做了。我明儿个帮你问下医生,没问题的,这里医生我都认识。"女人白皙的圆脸五官平平,被飞扬的神采拉起几分生动,鼻尖上渗出几粒汗。

刘明星没吭气,媳妇儿知他平日虽是个话唠,此刻又累又疼,还恼烦他做什么,便坐下来和来客搭话。女人自己倒不客气,自报了家门,让刘明星媳妇叫他秀梅。

“小风去外地了,中午打电话,让我帮忙过来招呼下,这不,邻居家要嫁女儿,我给人家应承了帮忙缝被子,缝到天麻麻黑才弄完。你看我这一身棉花絮子……”秀梅一条腿横在病床上,另一条腿耷拉在地上,两只手细细密密地撷下身上的棉花絮。

刘明星无心听秀梅的絮絮叨叨,只瞥见那张厚嘴唇不停张张合合,刘明星的媳妇不善言辞,几句基本的寒暄就不知道说什么,秀梅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天南地北的话题,直到十点钟,护士来查房,秀梅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我就在这医院对面的大院里,有啥需要你尽管说。”刘明星和媳妇同时松口气,楼道里秀梅的脚步声远了,媳妇关上房门才躺下来,“来看人也不带东西,光带了一张嘴过来……”

两个人折腾了一天,各自便沉沉睡了,一夜无话。

五月底的天气,太阳一大早就爬上枝头,窗外的绿树荫漫到了二楼的窗户。刘明星这才有心思朝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医院大院里,到处是用纱布挎着胳膊散步的人,同家属在树荫里慢慢悠悠地挪动着,一楼是门诊部,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急慌慌的走进走出,刘明星想起昨天自己和媳妇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这才回神过来,媳妇不在病房,帆布袋子里的换洗衣物都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柜下面的格子里,床尾放了新的开水瓶,脸盆和夜壶,上面印着医院的名字和标志。正自发愣,媳妇端着一碗菜和两个馍进来了,看到刘明星醒了,肿泡的眼有了一丝笑意。“对面病房那孩子,腿骨折了,你看,就是那个腿吊在半空的男娃。他妈看我刚来,早上就带我出去外面的门市部买便宜的水壶,杯子和饭盒,还带我去食堂打饭。这外面的饭没啥油水,馍还是热的,你赶紧吃。”说话间已经把馍掰成了块,放在那一碗菜上面,刘明星左手挂在纱布上,右手抄起筷子便大口吃起来。

医院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刘明星半天就适应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又恢复了平日里热闹的性子。早上和查房的医生助理谝闲传,挂着胳膊到对面病房里瞎晃悠,就连秀梅再过来,每每也能天南海北地聊,聊当年和路小风一起出车到陕北拉煤,聊楼下拉来了一个断了腿呼天喊地的病人,也了X县哪里有卖便宜衣服的市场。两个人恰棋逢对手,每每有个话题,谁也不占下风,争着找对方说话的间隙,插进自己的经历。


(二)新客

两三天后的下午,刘明星正闭目养神,楼道里便传来噎噎啰啰的哭声。几秒钟后,一家人扶着一个小姑娘进来,简单的招呼后,他们整理了对面的床铺,小姑娘的父亲抱了一床被子放下,把孩子扶着靠到了被子上。

小姑娘大概十一二岁,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大臂和胳膊肘上绑了一圈夹板,孩子脸上布满了泪痕,大概是哭太久的缘故,哭泣声也渐渐弱下来,孩子的妈妈在一旁看着,眉头皱的紧紧的,仿佛孩子再用力哭一点,她自己的泪水也就要掉下来了。

刘明星靠在墙上,让媳妇拿了半包饼干给小姑娘,小姑娘的妈妈回过头来说谢谢,刘明星就接茬儿:“女子,哭啥,这有什么疼的,看看我的胳膊,全断完了,我一声都不吭。都这么大了还哭,不怕害臊?”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抿着嘴唇,还在轻轻地抽噎着。孩子母亲也哄着:“乖,不敢使劲哭,你看你一哭,一动,刚接好的骨头又移位了是不是?到时候还得受罪,咱不哭,过几天就长好了。”

秀梅睡完了午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进了病房门。病房里比往日热闹了,她就更来劲了。

“哟,这小姑娘长得和我家丑丑真像,一哭起来就更像了。”

“丑丑呀,是我姐的女儿,就是因为小时候长得丑,所以就叫丑丑。”

小姑娘的母亲倒笑了,“谁说我娃丑?”

“我家丑丑小时候丑,现在好看了嘛!你看这小姑娘,哭起来和林黛玉一模一样的,我家丑丑就像林黛玉。我说丑丑妈,你怎么看娃的,怎么把娃弄骨折了?大夏天的,受这罪。”

“前一向娃玩排球,栽了一跤,胳膊骨折了。当时天快黑了,没办法,就在我们街道上给接了个骨头,这不,听说你们县里看骨伤看的好,专门过来复查,一复查,说骨头没接正,这不是又给重新弄断了再接上。”丑丑妈眉毛又拧在了一起,仿佛不愿再回忆刚经历的心灵浩劫。

大家没人问小姑娘一家的名字,就跟着秀梅叫丑丑。丑丑的左胳膊已经骨折两周了,村口街道的医生给接了骨头之后,丑丑爸妈不放心,打听到X县的骨伤医院有名气,一周以前搭汽车来到X县,人生地不熟的,便在车站搭了个三轮车,被拉到了一家叫做八里店骨伤医院,恰逢医院停电,发电机带动仪器拍片子,医生看不清,直接就说骨头没问题。一家人回家里之后不放心,又各处询问,得知自己去的不是要去的医院,带着孩子又颠簸了一个小时,再一次来X县,坐公交车加问路,才找到了现在的这家医院。

丑丑的胳膊经过两个星期的愈合,已经长得差不多了。而最新的片子显示,当时第一次固定的时候,骨头茬没对好,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复位。医生说,“带孩子去吃个午饭,吃完午饭做复位”,丑丑不明就里,她啥也未经历过,天真地以为就如同上次一样,做完所有的项目就可以和父母一起回家了,于是懂事地说:”妈妈,不用吃饭了,咱们早做完早回家“。

丑丑父母带她吃完饭,面对的,却是一场人工的酷刑。所谓复位,说白了就是将长好的骨头硬生生掰断,再重新接好。手术室是个小屋子,几个医生进去将丑丑摁住,一个自称是主治大夫的中年女人进行复位,医生说这么小的孩子不适合打麻药,一切都在清醒地发生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不住挣扎,母亲硬是不顾劝阻进了手术室,一样地撕心裂肺的心痛。

丑丑妈妈在描述着,一整个个病房的人都咝咝吸着冷气。

“早知道要受这么大的罪,当时就应该把孩子弄到这个医院来。这街道医生,还有那八里店医院真是羞先人,弄这么个事。”丑丑妈妈恨恨的咬牙,又无力地说:“也不知道现在这医生看得对不对?”

“咱这方圆几个县,谁不知道这里看的好?我给你说,车站那些开三轮车的,都不是东西,把你拉过去,医院是给他有提成的。那三轮车都是好几个医院的诱子,你也是运气不好,第一回就没碰上咱这医院的诱子”。秀梅快人快语,“你看明星,多亏他打电话问我小风,不然便宜了那狗怂开三轮的,还要给他们提成费。”

刘明星媳妇这才知道,刘明星那一天为啥要给路小风打电话,脱口而出:“这出门还是有熟人好,办事不走弯路。”

秀梅颇有点得意的神色,“那看你说的,咱在这住了这么多年,这点事还是熟悉得很,以后再有人骨折了,就给他说来找我……啊呸呸呸,这说啥不好,咒别人骨折。对对对,没事千万不要到这来,难道还是啥好地方了?”

她这一打岔,气氛也就热闹了起来,丑丑妈妈眼角的眼泪也收了。

丑丑一家先前没预计要住院,所以换洗衣服,日常用品也都没带。第二天丑丑爸爸就搭车回家了,正值要收麦的季节,也要回去照看地里的事情。

病房里人气更旺了些,秀梅也来得更勤了些,有了更多的听众,她就乐此不疲地挑起更多的话题。一天晚上大家都困了,秀梅还在滔滔不绝讲自己家里的琐事,说起自己的弟弟来,她颇为得意,手脚并用:“我弟弟,长得像郭富城,后面的女娃娃,排着队要和他谈恋爱哩!”

丑丑悄悄拉拉母亲的衣角:“这是她说第十遍她弟弟像郭富城了!”

秀梅说完,整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周围的气氛忽然就凝住了。她亦不气馁,快人快语:“你们这都是见了鬼了吗?一个个没劲的。说起这鬼,啊,今儿个给我我老家妈打电话,她今天蒸好了馍,正要往下端,眼看着一个虚泡泡的馍慢慢纠到了一起,缩成了一疙瘩。你说怪不怪?”

“呀,这是你谁回来了?”刘明星饶有兴味。

“我婆回来了,饿了,把馍捏了。我妈赶紧抓了一把麦草,在灶火里烧了烧,给我婆说了些好话,晚上又烧了些纸。”

大家又都活跃了起来,丑丑妈妈坐床边,也讲起了自己村里的鬼故事:”我小时候,我们村一个老婆子发疯,人都说她是被她女儿附了身,说话声音,走路那样子,和她那死了的女儿一样一样的。我们都去看热闹,那老婆子就把她老汉叫爸,还一个劲说,你把我害死了呀?你把我娃害死了?“

”咋就是他爸把他害死了?“刘明星的媳妇很好奇。

”听上一辈人说,这死了的女子,是被村里另外一个人糟蹋了,还怀了娃。那坏怂男人受了法,女子也有点受症。等这女子把娃生下来,他爸嫌丢人,把娃撂井里去了,你想这女子还能受得了,也跳了井。“

”噫!老早里可不就是这,没结婚就把娃生下了,那可不就是没活路了。“秀梅直吸凉气。

”看这女子心里不甘,死不下!“刘明星靠在被子上,懒懒地说。

”我们当时都在那看热闹,你说她是装的,也不像,咋能装那么像?村里人都知道她埋在村南埝下面的坟地里,就问她见过李老头没?她就说,见过咯,有一次他从那渠里过,跷不过去,我还扶她了。你说这事怪不怪,那李老头就是也埋在那一片。“

屋子里静下来,大家后背发凉。丑丑又拽拽母亲的衣角,母亲也意识到了孩子在旁边,住了嘴。

刘明星却来了劲:“丑丑,你知道不上一个睡你这个床的是谁不?“他咧开嘴笑,露出了参差的虎牙。”我给你说,是个盖房子从房梁上掉下来的人,肋骨都摔断了,在这里躺了几天就死了。”他看看自己的媳妇,使眼色不让她开口。

小姑娘满脸鄙夷,终究还是掩不住恐惧的神色,随即闭上了眼睛,不过几秒就又睁开,哇一声哭了。秀梅看看表,惊呼:“呀!十一点了,糟了糟了,你们尽在这里说这些害怕的,我还怎么回去?”


(三)又来新客

丑丑的爸爸一大早就来到了病房,摊开包,除了日常用品,还带了一沓书。丑丑脸上漾出了笑容,和爸爸说:“这几天我都是让妈妈借的对门病房那个男娃的书,现在我也可以把我的借给他了。”

刘明星左胳膊挂着纱布,右胳膊打着点滴,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晒到了他的腿,全身一动不动地说:“丑丑,你看了这么多书,就不见你给我们讲讲那书上都说了个啥么?你就像那水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那还行?”丑丑白了他一眼,还记着他昨晚那吓人的话,没好气地说:“说了你也不懂。”

几个大人都笑了,丑丑左手打着石膏,右手打着点滴,恨不能立刻看书。便用余光瞅瞅爸爸在整理大包,脸上惊喜:“爸,你带洋柿子了。”爸爸从包里掏出十几个硕大的西红柿,拿了几个给刘明星媳妇。

刘明星媳妇笑着接了,“这么大的洋柿子,是你自家种的吗?”

“是呀,人家种菜都是拣大的卖了,挑小的破的自家吃。我们家这是反的,今年试着种了两棚,结的倒不少,好的都自家摘了。这是头一泡,也没抹催红剂,你尝尝,味道肯定比你在菜市场买的好!”

“你们背着我吃啥好吃的,来先让我给你们尝尝,看过关不过关。”秀梅人还没跨进来,声音就先到了。

“你是狗鼻子呀,闻着吃的就过来了。”丑丑妈妈笑着打趣,递了一个西红柿过去。

“你们呀,昨天晚上话多,我回去院子都锁门了,翻墙进去的。把我吓咋了,翻墙这事我干的不少了,就是这鬼故事听多了,心里怯的不行。幸亏我小风不在,他再知道我又翻墙,该说我是飞贼婆娘了!”

“那可不是,我这一蹬子朋友们,谁不知道路小风问了个飞贼当媳妇!”刘明星咬了一口媳妇递过来的西红柿。

“再别卖嘴了,赶紧叫医生过来把你压到手术台上,有你喊叫的?”。

一早上的时光在打嘴仗里度过去了,丑丑爸爸出门打饭,自己打了羊肉饺子回来。丑丑妈妈喋喋不休地说:“你看我这人,心大,娃生病了,自己还在这又吃又喝的。你没在那两天,我娘们俩都是天天素菜就馍。人家这一来,羊肉饺子就吃上了。”丑丑爸爸没好气,还嘴:“那让你俩吃,你俩不吃么!你要是吃,我也给你们来两份!”

“我是出来给娃看病了,不是享受来了。我娃疼,吃不下,我也吃不下!咱也不是城里人,每天买着吃本来就费钱,我吃不下去——哟——那外面是谁家娃,挣着哭,你出去看下?”

话音未落,伴着婴儿的哭声,两个女人进屋了。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们孩子是在这个病房,孩子哭声有点大,抱歉打扰到你们了。”大家都注意看了这个女人,米白的套装衣服一尘不染,染成红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说话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在这个小县城挤满乡下人的环境里显得鹤立鸡群,连自诩是县城人的秀梅也失去了自己的优越感,眼神里逃出了几许艳羡。

随女人一起进来的,却是个矮小的女人,粗布衣服看起来空荡荡的,脑后垂着一条长马尾辫子,坠得头有点儿仰起来,五官都是寡淡的。孩子在她的怀里哭得快背过气去,她不时地摇着孩子,关切地眼神里絮着两汪泪,不时地吸吸鼻子。

几个女人忙把靠门口的床收拾开来,铺好床单被罩。看看孩子左胳膊包着厚厚的石膏,个个都皱起了眉,秀梅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么小,怕是才一岁多吧?这点点大就把罪受的!”

医院里,最是容易亲近。半天的时间,大家就知道了新来的这一床病人的一切。打扮的体体面面的女人,叫吴彩霞,矮个子女人是她的娘家嫂子,带着孩子从两百里远的山里搭车来。

孩子折腾累了,后半天就止住了哭,沉沉的睡了去,眼角还挂着泪,嫂子手里拿着一张纸,在窗边给孩子扇着风。

吴彩霞和秀梅聊到了一起,说自己嫁到了省城,又因些缘故,把刚生下的孩子送到了娘家给嫂子带。

前几天农忙,哥嫂在地里割麦子,把孩子放在地头的水泥台子上,割完了麦子,孩子已经在台阶下面哇哇大哭。孩子哭了大半天都不歇气,哥嫂没了主意,像没头的苍蝇乱撞,不知道娃哪里疼。村里的赤脚医生把孩子上上下下捏弄了个遍,才说是胳膊断了。谁也没有办法,村长说要往大医院送,他们才敢紧给吴彩霞打了电话。

六月份的后晌午,四周都静悄悄的,苍蝇蚊虫在空中乱飞。吴彩霞和秀梅轻声细语地聊着天,不时望一望熟睡的孩子。其他人都听着孩子的遭际,纷纷看着这两个女人和一个女婴,轻声叹着气。

吴彩霞十指不沾阳春水,嫂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医院里样样事情,都弄了个手忙脚乱。好在有秀梅,这一段时间,她和吴彩霞亲如姐妹,大小一应事情,都能指点安排。什么时候该去去楼下排队取药,该出去给孩子买个小枕头,该去给嫂子买件衣服表示感谢,秀梅都安排地妥妥帖帖。打饭,提水,洗尿布,哄孩子,吴彩霞的嫂子全包了,她不爱说话,手里总有活儿在干,闲着的时候也抱着孩子在楼道里慢慢的走。

吴彩霞嫂子忙着的时候,大家也轮流看着孩子,都叫她 “一一乖,不乱动”。热热闹闹的病房里,孩子两脚乱蹬着,左胳膊被绑在了床边的钢架子上,弯着小嘴巴笑,和吴彩霞医院,眼睛里漾着亮光。吴彩霞说,来医院那天,医生门诊单子上问孩子叫什么名字,俩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来孩子连户口都没有。吴彩霞一沉吟,随口说了下:“就写吴一吧!”

吴彩霞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喜欢微笑,常常眼睛里漾着亮光,她从城里来,有些见识,虽同是说方言,却有说不上来的文雅,大家都爱和她说话。有一天丑丑妈妈很好奇地问起吴彩霞:“我看你眼睛上面有一圈黑线,怎么早上看你洗完脸,也没洗掉。”

吴彩霞微笑,“这是眼线,纹上去的,洗不掉的。现在城里女的都爱画眼线,我嫌每天要画,麻烦的,就纹了。”

“咋个就是纹?”刘明星的媳妇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拿个笔,上面可能是有电还是啥,在眼睛上画。疼得很,比生娃还疼。”吴彩霞皱了眉,看看吴一。“我生她还没觉得有这么疼!”

“噫,那弄这干啥?还有人专门弄这?”丑丑妈妈不解,显然她也不懂为什么眼睛上面弄一圈黑线就好看了。

刘明星翘着腿吃苹果,听着女人们的闲聊,冒出一句,“你都不害怕把你眼窝戳了?”

吴彩霞笑笑不说话,很多时候她讲完话,都会迎来不解。


(四)手术

刘明星打了一星期的点滴了,在一个傍晚去了手术室,秀梅也没有过来。病房里安静了几个小时,丑丑挂着胳膊慢慢走,吴一的舅妈也抱着吴一慢慢走,丑丑逗着吴一玩。丑丑妈妈直喊热,丑丑的爸爸踩着个凳子修风扇。

风扇呼啦啦转了起来,甩了一屋子灰尘。刘明星热热闹闹地回来了,像是首长视察一样,在媳妇的搀扶下进了病房。“同志们,病友们,我回来了!”丑丑看了看刘明星打了厚厚石膏的左胳膊,再看了看咿咿呀呀乱动的吴一,扑哧一声笑:“咱们三个床,每个都是左胳膊,一人一捆白石膏!”

大家都笑,丑丑爸爸说:“你三个还真是赶到一块了。”

刘明星很不以为然,说:“丑丑,叔比你俩强多了,你看你两个,都是哭的吱哩哇啦的。多大点事,老子睡在床上,听见医生锤子斧头叮叮当当的,敲来敲去,一点感觉都没有。”

“吹牛!”丑丑被揭了哭鼻子短,脸都红了。

“再甭听你叔胡吹,他那是没到时候。”丑丑爸爸打圆场,“明星,你没看医生是不是那锤子多敲掉了一块骨头?”

“管他哩,我就该睡睡,醒来手术就完了!你们一个个事前把手术说的吓人的,就是个手术么!”

夜里十点,刘明星的麻药开始退去,渐渐皱起了眉毛,在床上缓缓地翻身,翻来翻去。后来实在撑不住,把医生给的止疼片吞了一颗,后来索性哎呦哎呦的声唤起来。

刘明星的媳妇手足无措,趿拉着鞋子去找护士,年轻的女护士疲疲塌塌来病房,给他量量体温,打着哈欠说:“疼是正常的,再吃一颗止疼片。”

“找医生!这疼的不是人受的。”刘明星发火了。

“这会儿我上哪里给你找医生,都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都给你说了疼,那是正常的!你看两个小娃儿,哪一个不是疼?”

刘明星缩在床上,左边胳膊像一个炸弹一样,不敢碰,不敢动。咬着牙,流眼泪,连着两天,刘明星都蔫耷耷的。媳妇去食堂,没要一块钱一碗的素菜,要了四块钱一大碗羊肉饺子,端给刘明星。他火了:“败家婆娘,我吃不下,你狗怂给我乱花钱。”

媳妇不敢吱声,给他擦汗,给自己擦泪。饺子放在蝇子乱飞的病房里,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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