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崔氏的丧事,已经在家里四天,该动身回德和木材厂了,可王景元心里有鬼,自称患了风寒,推三阻四,赖着不走。看看假期已经超了两天,王尚义着急回德和赶制到期的订单 ,要一个人先回岛城。王景元哪敢放他一个人回去,只得连夜一起赶回。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王尚义没跟王景元和李小夏一块吃早饭,悄悄出门去了德和。王景元醒过来,天已大亮,发现王尚义早走了,他立刻跳下床,找出一顶宽边帽子,拉低帽沿儿,鬼鬼祟祟出门。
去药铺抓药回来的李小夏,看他溜墙根走,远远跟在后面。他三拐两转来到一座别墅附近,贴着墙角偷偷张望。祥云斋一片静寂。四下看看没有人,他大着胆子走近黑漆铁院门,向院内探进头去。大门紧闭,窗户紧闭,是没有人在的样子。
走到那天晚上出事的柳树下,朝地上仔细察看,看不出任何痕迹,连半点血迹都找不见。明明那天晚上静直子是在枪响后倒下了。
静直子究竟怎么样了,去了哪里,她家人也不在,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些谜团绳索一样牢牢困住他,他越迫切想知道答案,越是被紧紧缠裹。
寂静冷落的祥云斋,好像只是南柯一梦。
他正六神无主失魂落魄,冷不防有人在他肩头一拍。他浑身一颤,被人点了死穴一般僵住,身后许久没有动静,他慢慢转过身,是李小夏。提着一个中药纸包,站在他身后。
他丧气的转身就走,李小夏在后面追着喊,他头也不回,索性直接去了德和。事情已经发生,比起害怕和逃避川野的索命,他现在更想知道静直子的下落。弄个水落石出,总好过现在这样被一只无形的手吊着放在火上慢慢煎熬。如果真是自己害死了静直子,川野要自己偿命,他也算色令智昏,罪有应得。
德和门口竟然无人看守,持枪站岗的日本兵一个也没有。王景元悄无声息推开半掩的小偏门走进厂区,一路不仅没看见一个日本兵,而且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日本兵抓来的十几个中国劳工和车间里的雇佣工都消失了。顺子和方九王尚品三个在木作组第一车间,他跑进去看了看,也没有他们三个人的影子。驻足四望,整个厂区死一般的寂静。乌鸦在远处树梢上发出嘎嘎嘎的叫声。一片接一片的篷布支起来的棚子,平时没觉得怎么样,此时看起来黑魆魆,透出惊悚和神秘。圆木堆积如山,灰呛呛的厂房,都陷入诡异的静寂。秋风扫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在他脚边飞舞。
王景元周身血液凝固,心脏停跳,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都死了,被川野杀死了!恼羞成怒的川野找不到他,一气之下杀掉了德和的所有中国人。
王尚义呢?他今早来上班,他也没有逃掉一死!他百般阻拦了他,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这念头完全击垮了他。
他机械的挪动脚步,极度绝望使他面目狰狞,他孤魂野鬼般游荡过几个厂房,想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张口咬住自己的拳头,狠狠撕扯,拳头上血流如注,疼痛让他从悲痛欲绝中恢复瞬间的清醒。他撒开腿疯狂寻找,跑不多远被横七竖八的圆木绊倒,堆积如山的圆木轰隆隆坍塌,他被埋在木头下晕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苏醒,艰难地爬出木堆,瘸着腿四处张望。他既想找到什么,又害怕找到什么。他不确定如果真找到王尚义的尸体,他还能不能有勇气活着走出德和木材厂的大门。
忽然听到几声“嗨”“嗨”的低喊,循着声音看去,从粗大的木栅栏后面露出十几个脑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有十几双眼睛在黑影里闪着光亮。他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拔腿就跑。跑不多远,回头看看,想起来,这是被日本人关押的劳工。
他飞扑过去,哑着嗓子低喊,“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死了吗?”
没人回答他。十几双刚才闪着光亮的眼睛转眼变得晦暗无光,茫然无措地转向别处。他们大概以为王景元是来救他们的,后来发现王景元已经疯魔,他们闭了口,不再理他。
他只得离开铁链锁着的木栅栏,一瘸一拐走去厂房。所有人踪影皆无,连尸首都没留下,怎么说也太过诡异。
坐落在厂区东北角的一间厂房,似乎传来嗤嗤嗤的声音。站他在门外仔细谛听,确定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他眼睛贴近窄窄的门缝,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
难道是川野?
他猛地推开门,门外的光线射进宽大灰暗的厂房,他站在光线里,两眼赤红,盯住远处黑影里的人,咬着后槽牙蹦出几个字,“川野,有种的你冲我来!”
川野没说话,葡挞葡挞迈着大步向他走来。他慢慢阖上眼睛,在这最后的最后,没有恐惧, 没有胆怯,只有宁静安然。
他腰杆子被一根木棒敲了一下子,“臭小子,瞎喊什么!”
他蓦然睁开眼睛,是他爹王尚义。
王尚义用木棒戳戳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他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王尚义把他扶到凳子上坐定,他一把抓住王尚义问道,“川野在哪里?”
“我没见过他!”王尚义摇摇头,坐下来,“我还想问你呢。我早晨来的时候早了点儿,一个人也没有,还以为来得太早!结果日上三竿,还是没有人!我去川野办公室看了,门都没锁,空空荡荡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其他人,顺子方九和我五叔呢?”
“不知道。也没看见他们影子。”昨晚他们半夜回来,起来开门的只有李小夏,还以为顺子他们睡得沉,没醒。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们昨晚就不在经匠王。
“跑哪去啦?回老家的话,咱们应该在路上遇到他们!”
“小夏应该清楚,回去问问就知道。”王尚义拾起地上的无齿锯,“都是些不着调的,咱们离开两天,就出幺蛾子!”
王景元劈手夺过他的锯子,掼在地上,“爹,都什么时候了,还干活呢!人家都跑了,咱们在这等死啊!”
王尚义捡起锯子,用手整理锯齿,“胡说什么!这么大一厂子,川野要走会不处理妥当就走?日本人有那么好心?死有那么可怕?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安心干你的活!”
王景元看看毫不知情的王尚义,颇费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把那晚的事儿,跟川野一家莫名其妙不见踪影,德和木材厂的人都不见踪影,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些事真跟那晚有关,他也拿不出可信的证据。川野一家是不是真走了,目前并不确定。
他忽然想起什么,抄起地上一柄斧头,爬起来往外跑。跑到关押劳工的厂房外,举起斧头哐哐哐一顿猛砍,终于把木栅栏上的大铁链砍断,他使尽全力把木栅栏推开,挥着胳膊对里面十几张惊悚的面孔喊,“出来呀,快跑!门口没人,赶快跑!”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犹犹豫豫走出去,回头看他,再看看四周,突然撒腿狂奔,冲出德和木材厂的大门口,转眼不见了踪影。
现在,偌大的德和木材厂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两人站在树荫里四处张望,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有点懵圈。搞不清楚到底什么状况。
眼下最关键的是确定川野这些日本人去了哪里!是临时有事外出未归,还是已经离开岛城?哪一种都不太像。如果是临时外出,绝不会不留人手看管。如果是已经全部离开岛城,又怎么会静悄悄走得一个不剩,既没毁掉杀光,也没破坏殆尽?
“今天这里不宜久留,咱们得马上离开!今晚还有重要的事干。”王景元拉起王尚义,飞速离开厂区。出了偏门,他想想,又折回去把小铁门拉上。还嫌不妥当,他跑进不远处一家五金店铺,过了不到两分钟,拎着一把铁锁走回来,用这把新锁把门锁上,钥匙揣进自己口袋。动作麻利,顺理成章。
王尚义对儿子的举动目瞪口呆,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警告他,“这不妥!私自给换了锁,这事性质就变了。川野明天来了,怎么交待!”
王景元头也没回,问他,“你今天早上来的时候,门锁着?”
王尚义紧跑两步,跟他并肩走,“没锁。门是虚掩着的!”
王景元想了想,“今晚必须确定祥云斋到底有没有人!”
太阳离下山还有老高,父子两个头上冒着汗,神色仓皇回到经匠王 。李小夏对他们这个时间回来感到奇怪,王景元推说今天外出办事,办完就回来了。说完背着李小夏对王尚义使了个眼色。
王尚义从鼻子哼了一声,他当然懂得这事不能让李小夏知道。
吃过晚饭,等到市中心钟楼的大钟响了二十次,王尚义和王景元一前一后走出经匠王,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在祥云斋院墙外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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